最后,他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穿着旧蓝布裤子的膝盖,发出“啪啪”的轻响:
“这‘体’,是本钱!
是根基!身子骨要是早早垮了,任你胸中有万卷书,手里有千钧力,也是白搭!
前几年,县化肥厂有个总工程师,本事大得很,图纸画得那叫一个漂亮,机器摸得门儿清,结果呢?”
林彬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惋惜,“太拼了,硬生生把自己熬干了油,积劳成疾,四十出头,人就没了。
多可惜?所以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老话儿,一点儿错不了!人倒了,啥河东河西,都是空谈!”
姬永海听得入了神,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脚底板往上涌,醍醐灌顶一般。
那困扰他多时的工业乱麻,那初来乍到的手足无措,仿佛被这几句大白话劈开了一道缝隙。
他急切地追问:“那下句呢?‘出人头地德才机’?这又咋讲?”
林彬伸出三根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在姬永海眼前晃了晃,像在展示三件传家宝:
“想干点事儿,想让人瞧得起,想在这世上立住脚,翻过身,从‘河西’往‘河东’奔,靠啥?就这三样!”
他屈下第一根手指,“头一样:
是‘德’!人品得立得住,像咱洪泽湖大堤的石头,经得起风浪拍打。
心歪了,根子烂了,爬得再高,那也是沙滩上垒塔,一个浪头过来就得塌!摔下来,比在泥地里打滚还难看!”
第二根手指弯下:
“第二样,是‘才’!真本事!硬功夫!光有德,是好人,可未必能成事。
条件成熟了,真枪实弹干起来了,你不会玩枪,不会拚刺刀,没有本领。
就像是块肥肉送到你嘴边,你没那副好牙口,没那本事嚼碎了咽下去,照样得饿肚子!给你个金元宝,你也得有力气搬得动,认得有能力才行!”
最后,他屈下第三根手指,眼神变得深邃,像望向不可测的命运长河:
“第三样,是‘机’!机遇!这东西,玄乎!像夏天洪泽湖上的风,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没个准信儿。
它来了,你得像水手逮住顺风,得眼疾手快,豁出命去攥紧喽!攥住了,就能扬帆出海;
攥不住,或是没准备好船帆,那就只能眼巴巴看着它溜走,在岸边继续当旱鸭子。
机遇,可遇不可求啊!”
几句话说完,姬永海只觉得后脑勺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滚烫的热水,激灵一下,紧接着又是前所未有的敞亮!
刚来时面对报表、合同、机器轰鸣时的手足无措,那些像乱麻一样解不开的疙瘩,此刻仿佛被一股清泉冲刷着,脉络渐显。
这哪里是两句粗陋的对联?
分明是林彬用半辈子跌打滚爬、汗水泥浆、无数个不眠之夜熬出来的一锅老汤,浓稠、苦涩,却蕴藏着直指人心的力量!
他想起父亲姬忠楜在田埂上沉默的背影;
想起母亲昊文兰在油灯下缝补的坚韧,那些朴素的坚持。
与眼前这“心智体”、“德才机”的道理,竟在灵魂深处隐隐共鸣。
“林主任,您这话……说得……”姬永海喉头有些发紧,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只觉得胸腔里被一种沉甸甸的、滚烫的东西填满了,憋得慌,又亮堂堂的。
林彬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被劣质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摆摆手:
“瞎琢磨的,乡野粗人的歪理,您别当真,听着玩就成。”
可林彬不光是这么说的,他更是把这十四个字,像铆钉一样,一锤一锤,铆进了自己生命的每一个缝隙里。
姬永海后来常看见,林彬那张漆皮剥落的旧办公桌上,除了图纸,总堆着厚厚一摞报纸和翻得卷了边的书。
从《乡镇企业管理》《经济研究》到翻得稀烂的《合同法》,书页的边边角角、字里行间,都挤满了他用蓝黑墨水或铅笔写下的蝇头小字批注,密密麻麻,像爬满田埂的蚯蚓。
有次姬永海去县里开会回来晚了,半夜路过乡大院,万籁俱寂,只有工业办公室那扇朝西的窗户还透出昏黄的光。
他推门进去,只见林彬佝偻着背,鼻尖几乎要碰到桌面,一手按着一本印满弯弯曲曲洋文的机器说明书,一手吃力地翻着一本砖头厚的《英汉技术词典》,嘴里还念念叨叨地拼着单词。
听见动静,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着近乎执拗的光:“姬乡长?哦,没睡呢。
这德国进口的搅拌机,参数调不对,出的料总差点意思。
说明书上这几个词儿拿不准,怕弄岔了……我再抠抠。”
他的办法更是层出不穷,透着一种在困境中硬生生劈出生路的悍勇。
有一回,县安监局突然通知要搞安全生产突击大检查,风声很紧。
姬永海一听就慌了神,急忙派人下去摸底,结果反馈回来:
乡办那几个小厂,电线像蜘蛛网一样乱拉乱接,灭火器要么过期要么干脆找不到影儿,操作规程?更是天方夜谭!
眼瞅着检查日期迫在眉睫,姬永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办公室团团转,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
林彬却显得异常沉稳,他掐灭了烟,把桌上散乱的图纸一拢:
“急没用!走,咱挨个厂子过!”
他领着姬永海和几个办事员,一个厂一个厂地钻。
在机声隆隆、粉尘弥漫的车间里,他指着那些裸露缠绕的电线,声音斩钉截铁:
“今晚!就今晚!把电工老张头从被窝里给我薅起来!
让他带人,照着安全规范,给我重新走线!
钱?先赊着,我担保!出了事我顶着!”
到了堆满易燃物的仓库,看着那几个锈迹斑斑、压力表指针归零的灭火器,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小刘,你骑我那辆‘永久’,连夜跑趟县消防队!找我那老战友老王,就说我林彬求他救命,先借二十个能用的灭火器顶上!回头我打报告补上!”
最后,在一个连墙上操作规程牌子都空空如也的翻砂车间,他直接搬了张凳子站上去,从怀里掏出一份皱巴巴但字迹清晰的《安全操作规程范本》复印件,拍在墙上:
“你们几个,识字吧?照着这个样板,连夜给我抄!往墙上贴!字写大点,贴显眼点!应付过检查再说!规范?咱们一步一步来!”
那一夜,东临湖几个小厂的灯火几乎亮到天明。
林彬像个不知疲倦的老舵工,在各处关键节点指挥调度,嘶哑着嗓子吆喝。
姬永海跟着跑前跑后,看着他布满红血丝却异常锐利的眼睛,看着他镇定自若地拆解一个个看似无解的难题,心头那股因陌生领域而生的虚浮感,竟奇异地被一种踏实的力量所取代。
一通紧锣密鼓、近乎兵荒马乱的忙活下来,几天后县里检查组真来了,居然真的涉险过关!
检查组那位一脸严肃的组长临走时,难得地拍了拍姬永海的肩膀:“东临湖底子薄,但态度不错,整改动作快。
姬乡长,你们这位管工业的同志,很有些土办法嘛!”
姬永海连忙看向身旁的林彬,林彬只是谦恭地微微弯了弯腰,脸上依旧是那副洗得发白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