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骤停的刹那,整个青霄山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咽喉,万籁俱寂。
死寂中,唯有灰奴儿匍匐于地的颤抖声,细微如残烛摇曳。
他那双能聆听万物生息的耳朵紧贴着冰冷的雪层,脸色惨白如纸。
“不……不对……”他声音发抖,牙齿咯咯作响,仿佛听见了世间最恐怖的秘闻,“山门之内……有两股剑意在争鸣!一股,霸道、张扬,却根基虚浮,是那个伪归剑者的,他手里的剑……是假的!另一股……另一股……”
灰奴儿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骇与悲恸,望向萧云归:“是师尊!是师尊的残魂!就在那血碑之下,他在低语……我听见了,他在说……‘非叛,乃封’!”
“非叛,乃封。”
四个字如惊雷在萧云归心中炸响。
他豁然抬头,视线穿透三百步的虚空,死死锁定了那座矗立于山门前的巨大血碑。
碑上,“弑师”二字以猩红的朱砂写就,血光流转,仿佛被一种恶毒的力量强行固化,日夜向天地宣告着他的罪行。
此刻,在那血光之下,他似乎也看见了一个模糊的、佝偻的虚影,正不甘地咆哮,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此时,另一侧的雪堆轰然炸开,一个浑身焦黑、如同木炭般的孩童挣扎着爬出。
剑烬童,以剑炉余烬为食的他,对剑气的感应甚至超越了灰奴儿。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惊恐地仰望天穹。
原本被风雪遮蔽的天空,此刻清明得可怕。
九颗星辰,在青天白日之下竟也熠熠生辉,正缓缓连成一线。
一道肉眼可见的漆黑裂痕,自天穹中央蔓延开来,犹如神魔睁开的巨眼。
一道锐利无匹的剑光,自那裂痕深处的极渊之地猛然射出,其目标,赫然是青霄山最高处的祖殿!
“不是他!不是他回来报仇!”剑烬童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尖利刺耳,“是剑灵!封印在祖殿地下的那道绝世剑灵……要破封了!九星连珠,天地易位,是它在引动天象!”
与此同时,青霄山祖殿前的白玉广场上,一个身穿白衣、面容俊朗的青年正高举一柄华光四射的长剑,声若洪钟,传遍四野。
“青霄弟子听令!叛徒萧云归余党就在山外,妄图里应外合,助那妖邪脱困!今日,我凌剑尘便要承继师尊遗志,斩尽叛徒,诛绝妖邪,以慰师尊在天之灵!”
他便是如今青霄山风头无两的“归剑者”,那个“清理门户”的英雄。
无数弟子振臂高呼,剑气冲霄,杀意凛然。
山门外的断崖边,雪葬师如一尊亘古不变的石雕,静静伫立。
他手中那柄非金非铁的骨铲,已然深深插入脚下的冻土之中。
他看着萧云归,眼神古井无波,声音却带着冰雪的寒意:“听见了么?他们视你为妖邪同党。你若现身,必被万剑穿心。不如,我现在就埋了你,至少,能留个全尸。”
萧云归摇了摇头,目光从血碑上收回,平静得让人心悸。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缓缓抬起手中的归一剑。
那柄古朴无华的剑,此刻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
他没有回答雪葬师,而是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动作。
他将归一剑的剑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你疯了!”灰奴儿失声尖叫。
雪葬师那万年不变的脸上,也第一次出现了动容。
萧云归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手腕一沉,锋利的剑尖便刺入心口三寸!
鲜血没有喷涌而出,反而像是被剑身贪婪地吸收,沿着剑脊上细密的裂纹,流淌蔓延。
剧痛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但这痛楚,却像是打开最后一道枷锁的钥匙。
他的识海深处,那道由未来之身设下的、最坚固的封印,应声而碎!
“我不需要他们认我。”萧云归的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声音却清晰无比,带着一种即将解脱的释然,“我只需要,他们听见这一剑。”
他盘膝坐下,就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任由心口的血液浸染衣襟。
他闭上双眼,识海之内,风暴骤起!
《斩我经》禁忌之式——斩真我·断因!
这不是杀敌之术,而是献祭自身的最终法门!
随着法诀运转,他的识海开始主动崩解。
无数记忆碎片、情感纠葛、道法感悟,尽数化作最精纯的神魂能量,倒灌而出。
一缕黑血从他口中喷出。
紧接着,眼、耳、鼻,七窍之中,皆有血丝渗出。
他的神魂之上,三道触目惊心的裂痕齐齐迸发,那是他主动斩断了自身与这个世界最深刻的三种联系。
第一道裂痕,斩断了复仇的执念。
凌剑尘的伪善,同门的误解,百年的冤屈,在这一刻尽数化作过眼云烟。
恨,已无意义。
第二道裂痕,斩断了清白的渴望。
是否弑师,真相为何,世人信或不信,于他也再无干系。
名,已不重要。
第三道裂痕,斩断了归属的念想。
青霄山,师尊,同门,那曾经视之为家的一切,此刻都从灵魂深处被剥离。
根,已被拔除。
刹那间,萧云归整个人的气息彻底变了。
那识海深处,一直作为旁观者的未来之身,那个孤高、冷漠、强大到极致的虚影,终于在所有因果被斩断的瞬间,完全融入了他的神魂。
不再是“我与我”的并存,不再是未来对现在的指引。
从这一刻起,他就是他,他就是“斩我”这个概念本身。
一种超越了生死的寂灭气息,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识海中,那一直被温养的剑胎儿,在磅礴神魂能量的灌注下,银髓暴涨。
它竟发出一声清越的啼哭,短暂地化作一个七八岁少年的虚影。
那少年虚影面容酷似萧云归,却更加纯粹,眼中只有最极致的剑道。
他对着已经气息全无、盘坐如枯木的萧云归肉身,恭恭敬敬地跪下,叩首三次。
“主人已逝,剑道长存。”
少年虚影的声音空灵而庄严,随即化作一道流光,没入萧云归的眉心。
下一刻,萧云归的眼睛,猛然睁开。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没有丝毫人类的情感,只有无尽的苍茫与虚无,仿佛倒映着宇宙生灭的终极。
他缓缓起身,踏雪而行。
每一步落下,脚下的积雪都没有留下任何印记,仿佛他踏上的不是实地,而是虚空。
他身上那被鲜血浸染的衣角,正一点点化作细碎的光尘,随风飘散。
他的身体,正在变得半透明。
三百步,两百步,一百步。
他停在了距离青霄山门百步之遥的地方。
这个距离,山门上那些杀气腾腾的弟子已经能清晰地看见他。
“是萧云归!”
“他竟敢真的现身!”
“结剑阵!诛杀此獠!”
喧嚣声中,萧云归只是平静地举起了手中的归一剑,然后,轻轻地,用剑锋在地面上一点。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个轻微的“叮”声。
然而,就是这轻轻一点,一道无形无质、却又仿佛凝聚了天地间所有锋锐的剑意,如一条蛰伏万古的苍龙,破土而出,扶摇直上,悍然冲向那座高大的血碑!
轰——!!!
血碑剧烈震颤,碑上那两个血光流转的“弑师”大字,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神明之手狠狠抹去,瞬间崩裂成无数光点,炸散在空中!
血光散尽,露出了底下早已褪色斑驳的陈旧刻文。
那刻文只有五个字,笔走龙蛇,剑意纵横。
“封剑者,归。”
这才是石碑的真面目!
祖殿前,正意气风发、准备号令众人冲杀的凌剑尘,脸上的笑容猛然僵住。
他仿佛感应到了什么,豁然回头,目光死死盯住百步之外那道半透明的身影,
“你……你不是该死在寒鸦堡了吗?!”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震惊而变得尖锐扭曲。
寒鸦堡,那是他为萧云归精心布置的绝命陷阱,本该万无一失!
风雪之中,萧云归那近乎透明的身影,与他身旁那个若隐若现的剑胎儿少年虚影并肩而立。
他的声音响起,不再是通过喉咙发出,而是如同风穿过古碑,带着万古的沧桑与空寂。
“我不是来洗冤的。”
他缓缓抬起剑,剑尖遥遥指向祖殿深处,那剑灵封印之地。
“我是来告诉你们——当年那一剑,不是弑师,是封印。”
他的话语在每一个人的耳边清晰回响,让那些叫嚣的弟子们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而今天这一剑,”萧云归的目光穿透了凌剑尘,穿透了祖殿,仿佛看向了更深邃的因果,“不是复仇,是……斩因。”
话音落下的瞬间,天穹之上,九星连珠的光芒达到了极致!
一道煌煌如天柱的光束,精准无比地自天穹裂痕中垂落,不偏不倚,尽数照耀在萧云归手中的归一剑上!
嗡——!
归一剑发出一声震动九霄的剑鸣。
在九星光芒的映照下,剑脊上那些原本吸收了鲜血的裂纹,竟开始发光,无数细如蚁足的古老经文从中浮现、流转,最终在剑身上组合成型!
那赫然是半卷完整的《斩我经》经文!
这一刻,所有人才惊恐地发现,这柄所谓的归一剑,其本身,就是《斩我经》的载体!
萧云归的识海深处,那彻底融合的未来之身,发出了最后一声低语,带着一丝无人能懂的追忆与决绝:“这一次,我们一起去。”
风雪的尽头,萧云归的身后,一道扭曲的时间裂痕悄然浮现。
裂痕中光影交错,仿佛有一个来自遥远未来的人,正缓缓推开一扇无形的门,即将踏入此间。
整个青霄山脉,在这股超越理解的力量下,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狂暴的能量逸散开来,瞬间融化了山门附近千百年来的积雪,露出了黑褐色的岩石。
然而,这股力量的波动并未就此停歇,它如水波般向着更远、更偏僻的角落扩散而去。
在青霄山一处人迹罕至、终年被冰雪覆盖的断崖深处,随着地面的轻微震颤和冰层的融化,一座早已被世人遗忘、半埋于万丈冰层之下的残破石碑,悄然显露出了一角模糊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