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数月,王善率部东流西窜,如同丧家之犬。从初春到盛夏,他们辗转于中原各地,躲避着陈淬和岳飞的追击。沿途的城池不敢进,村庄不敢久留,只能在荒山野岭中漂泊。粮草早已断绝,弟兄们只能挖野菜、吃树皮充饥,不少人因饥饿和疾病倒下,队伍从最初的三千余人,渐渐缩减到不足千人。
五月的中原,烈日炎炎,大地被晒得干裂。王善率部躲在一处山谷中,弟兄们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不少人光着脚,脚掌被碎石磨得鲜血淋漓。王善坐在一棵老槐树下,望着眼前的残部,心中充满了无奈与悲愤。他拔出腰间的镔铁大刀,刀身映出他憔悴的面容,胡茬丛生,双眼布满血丝,早已没了往日的英气。
“大哥,宋军又追上来了!”周虎气喘吁吁地跑来,脸上满是绝望,“陈淬和岳飞的大军就在谷口,我们……我们无路可逃了!”
王善缓缓站起身,手中的大刀在烈日下闪着寒光。他环顾四周,弟兄们一个个都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依赖与绝望。他想起自己揭竿而起的初心,想起那些战死的弟兄,想起被金兵蹂躏的百姓,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可现实是如此残酷,杜充的步步紧逼,宋军的穷追不舍,让他早已走投无路。
“难道我王善一生抗金,最终却要死在自己人手里?”王善仰天长啸,声音中满是悲愤与不甘,震得山谷回声阵阵。
就在这时,一名亲信悄悄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大哥,金人那边派来了使者,说只要我们归顺,就许以高官厚禄,还会派大军助我们报仇雪恨,对付杜充和宋军。”
王善猛地转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归顺金人?这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一生与金兵为敌,双手沾满了金人的鲜血,多少弟兄死在金兵刀下,他怎么能归顺金狗?可转念一想,如今走投无路,若不归顺金人,弟兄们恐怕都会死在这里。
“大哥,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了!”周虎苦苦哀求,“杜充容不下我们,宋军要杀我们,只有金人能给我们一条活路!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报仇,就算背上骂名,又有何妨?”
王善沉默了,他看着眼前饥寒交迫的弟兄,心中如同天人交战。一边是抗金的初心,是汉人的气节;一边是弟兄们的性命,是报仇雪恨的机会。他握紧了手中的大刀,指节发白,心中的痛苦几乎让他窒息。
远处,宋军的号角声已经传来,谷口尘土飞扬,显然已经开始进攻。弟兄们纷纷拿起兵刃,准备做最后的抵抗,可他们眼中的绝望,王善看得一清二楚。
“罢了,罢了!”王善猛地闭上眼,两行热泪从眼角滑落,“杜充!你逼得我王善走投无路,今日我归顺金人,皆是你所逼!若有来生,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他睁开眼,眼中已没了往日的坚定,只剩下无尽的悲凉。他高举手中的镔铁大刀,高声道:“弟兄们,今日之事,皆是我王善一人之过!从今往后,我们归顺金人,只为活下去,只为报仇!若有不愿者,可自行离去,我王善绝不强求!”
队伍中一片沉默,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离去。他们跟着王善出生入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今大哥做出了选择,他们便只能追随。
王善放下大刀,对亲信道:“请金人使者前来。”
片刻之后,一名身着金国服饰的使者走进山谷,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王善看着他,心中一阵屈辱,却只能强忍着怒火,与使者商议归顺之事。
山谷之外,岳飞正勒马立于山坡上,远远望着谷中发生的一切。当他看到王善放下兵刃,与金人使者交谈时,心中如同被重锤击中,痛得无法呼吸。他知道,王善的投降并非本意,若不是杜充的步步紧逼,若不是朝廷的昏庸无道,这位抗金勇士绝不会走上这条路。
“王头领……”岳飞喃喃自语,眼中满是惋惜与无奈。他勒转马头,望着开封的方向,心中充满了失望。杜充的所作所为,不仅逼反了王善,更是在自毁长城。如此下去,大宋的江山,又能支撑多久?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山谷中,将王善和义军将士的身影拉得很长。他们的身影在余晖中显得格外孤寂与悲凉,如同这乱世中无数身不由己的灵魂。岳飞望着他们,久久没有言语,心中的惋惜与无奈,如同山谷中的长风,久久不散。
残阳如血,泼洒在山谷内外的荒草之上,将满地狼藉的尸骸染成一片凄艳的赤红。岳飞勒马立于山坡,胯下白马似也感主人心绪,不安地刨着蹄子,鼻息间喷出的白气在暮风中渐渐消散。他望着谷中那些渐渐被金人使者引去的义军身影,银盔上的红缨垂落,遮住了眉眼间的痛色,手中沥泉枪的枪尖仍凝着几滴暗红的血珠,顺着冷硬的枪脊缓缓滑落,滴入脚下的尘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鹏举,”身后传来陈淬的声音,带着几分战后的疲惫,却难掩得意,“王善这贼寇终是降了金人,虽未擒杀,却也断了其为祸中原的根基。此番大捷,当速速上报杜大人,论功行赏才是。”
岳飞缓缓勒转马头,目光扫过陈淬身上溅满尘土的盔甲,那甲胄上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是方才激战留下的痕迹。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如谷中长风:“陈将军所言极是,只是……”他顿了顿,望着远处王善部众离去的方向,“这些弟兄,本可与我等共击金狗,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实乃憾事。”
陈淬眉头一皱,显然不以为然:“鹏举未免太过仁善。王善既已降金,便是国之逆贼,他日战场相见,唯有刀兵相向罢了。眼下当务之急,是清点战果,上报朝廷。”说罢,他调转马头,高声下令:“将士们,打扫战场,清点伤亡,收敛阵亡弟兄遗骸,明日一早,回营复命!”
宋军将士轰然应诺,纷纷散开行动。岳飞翻身下马,走到一具义军尸骸旁,那尸身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手中紧紧攥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刀刃上卷,显然是拼杀到了最后一刻。岳飞俯身,轻轻合上他圆睁的双目,心中一阵酸楚。这少年,若生在太平盛世,或许正在田间劳作,或许正侍奉双亲,可如今,却横尸荒野,死在了自相残杀的战场上。
“岳将军,”一名亲兵走到他身旁,低声道,“清点完毕,此战我军阵亡三百二十七人,伤五百余人;贼寇阵亡千余,被俘三百余人,其余皆随王善降金。”
岳飞沉默点头,伸手抚摸着身旁一棵焦黑的树干,树皮粗糙,似是被战火焚烧过。他想起数月来追击王善的种种,从淮宁府到这山谷,大小十余战,双方死伤无数,可最终换来的,却是昔日的抗金义士沦为金人鹰犬。他长叹一声,心中满是郁结,只觉胸口发闷,喉头微甜。
次日清晨,宋军拔营起寨,缓缓向开封方向回撤。沿途依旧是断壁残垣,荒无人烟,偶尔能见到几只乌鸦落在枯骨之上,呱呱啼叫,更添凄凉。岳飞骑在白马上,目光所及,皆是乱世疮痍,心中那股“还我河山”的执念,愈发强烈。他手中的沥泉枪,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芒,枪杆上被他掌心磨出的包浆,是无数次征战的印记。
行至中途,陈淬策马来到岳飞身旁,笑道:“鹏举,此番征剿王善,你麾下军士所向披靡,数次破敌,功劳最大。杜大人素来赏识有勇有谋之士,鹏举此番必定高升。”
岳飞闻言,淡淡一笑:“陈将军过誉了。此战能胜,全赖将士用命,而非岳飞一人之功。况且,这般自相残杀的战功,我心中实难安稳。”
陈淬脸上的笑容一滞,随即摇摇头,不再多言。他素来知晓岳飞性情耿直,心怀天下,却也觉得此人太过迂腐,乱世之中,建功立业才是正道,何必为那些“贼寇”感伤。
数日之后,大军抵达开封城外。这座曾经的大宋都城,如今已不复往日繁华,城墙之上虽仍插着宋军旗帜,却处处可见战火留下的伤痕,城门处的守军盔甲不全,面带菜色,显然也是久受战乱之苦。杜充早已派人参迎,将陈淬、岳飞等人接入府中。
杜充的府邸坐落于开封城的富庶之地,虽不及昔日王府奢华,却也朱门高墙,气势不凡。府内庭院深深,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与城外的萧索形成鲜明对比。杜充身着紫袍,端坐于正厅之上,脸上带着几分虚伪的笑容,见陈淬、岳飞等人进来,微微抬手:“二位将军辛苦,此番征剿王善,大获全胜,为朝廷除去一大隐患,实乃大功一件!”
陈淬连忙上前,躬身行礼:“全赖杜大人调度有方,末将方能顺利破敌。此番俘获贼寇三百余人,斩杀千余,王善率残部降金,已不足为惧。”他说话间,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岳飞,语气中带着几分邀功之意。
岳飞亦上前抱拳:“末将岳飞,参见杜大人。此番之战,虽重创王善部,但我军亦伤亡惨重,更有无数义军弟兄沦为逆贼,实乃大宋之憾。”
杜充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心中暗忖:这岳飞倒是个刺头,胜仗在前,却偏要提这些扫兴之事。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哈哈一笑:“鹏举所言极是,只是乱世之中,些许牺牲在所难免。二位将军战功卓着,本官已连夜草拟奏折,向朝廷为二位请功。”
说罢,他拍了拍手,身旁参军捧着两份公文上前,递到陈淬和岳飞手中。岳飞接过公文,展开一看,只见上面详细罗列了此次征战的功绩:“副将岳飞,率军为先锋,于汴水之畔大破王善主力,斩杀贼将陈彪及以下五百余众;追击途中,三战三捷,收复淮宁府周边三县,俘获贼寇二百余人,缴获粮草器械无数……”
公文之上,字字句句皆是战功,可岳飞看着,心中却并无半分喜悦,只觉得那些文字背后,是无数将士的鲜血与性命。他收起公文,再次抱拳:“多谢杜大人提携,只是末将所求,并非功名,只求能早日驱逐金狗,还中原百姓一个太平。”
杜充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却还是强压下去,笑道:“鹏举忠义可嘉,朝廷自有公论。二位将军一路劳顿,先下去歇息,待朝廷旨意下达,本帅再为二位庆功。”
接下来的日子,岳飞便在开封城外的军营中驻扎。他每日依旧督促将士操练,将士们虽经数月征战,却丝毫不敢懈怠,枪戟如林,呐喊声震彻云霄。岳飞时常独自立于练兵场旁,手中摩挲着沥泉枪,望着北方的天空,心中思绪万千。他想起王善那张悲愤的脸,想起那些战死的义军弟兄,想起沿途流离失所的百姓,只觉得肩头的担子愈发沉重。
约莫半月之后,朝廷的使者携着圣旨,抵达开封。杜充府中张灯结彩,文武官员齐聚一堂,迎接圣旨。岳飞身着银甲,立于众将之中,身姿挺拔如松。
使者展开圣旨,尖细的嗓音在大厅中响起:“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近闻中原贼寇王善作乱,危害一方,幸得杜充调度,陈淬、岳飞等将奋勇征讨,大破贼军,肃靖地方。兹论功行赏:先锋将陈淬,战功卓着,升拱卫大夫,授相州防御使;副将岳飞,勇冠三军,屡建奇功,特转武略大夫,赐紫金鱼袋,钦此!”
众官纷纷躬身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岳飞心中一震,武略大夫虽只是武阶中的中下级官员,却是朝廷对他战功的认可。可他并未感到欣喜,反而想起了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弟兄,若不是他们浴血奋战,自己何来今日的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