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策还趴伏在冰冷的地砖上,脸颊几乎完全埋入臂弯,只露出小半截苍白的下颌和散乱沾血的鬓发。
本就因伤病和心绪郁结而孱弱不堪的身体,被寒意浸透,不受控制地细细颤抖着,每一次微小的起伏都牵扯着腹部的剧痛。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脆弱的阴影,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仿佛吸进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无形的尖刺。
“恨我吧,杀了我吧……” 他的声音从臂弯里闷闷地传出来,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断断续续,“是我杀了他…杀了你们的六师弟……”
自己死了,知道那个秘密的人就真的没有了!
自打小德子被杀,兰策心里时不时的会冒出那个念头,也许不该回来。可每次冒出来就会被立刻压回去,爹怎么可能不要他呢?
不可能的。
“兰策!”兰煜雪握着拳的手,几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这句近乎自暴自弃的认罪,没有辩解,没有求饶,只是平静地或者说麻木地,将所有的恨意引向自身,反而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他心口一下。
他移开视线,却正好对上顾清风的目光。
从前兰策总归狡辩,这次为何会这样?
顾清风正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兰策,像是随时会碎裂消失的兰策,眼神里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个骄傲得不可一世、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的少年,何时学会用这样的方式,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你别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信了!” 林惊鸿眼中的泪水更多了,不知是为陈厌,还是为眼前这荒谬而惨烈的一切,“老六他,他从没说过不想活了!就是你!就是你杀了他!你这个杀人凶手!你该死!你该为他偿命!”
陆不语双拳紧握,手背上青筋凸起,他痛苦地看了一眼陈厌的尸身,又看向兰策,声音沉重,“兰策,无论如何,你也不该,不该直接动手啊……”
陆不语在这些人里是和陈厌接触最多的人,陈厌的痛苦,忧郁,他看的最多,可是,死了,真的就是解脱吗?
“大师兄,四师兄,七师妹,兰策这样根本没办法好好问话,六师弟的死确实有蹊跷,若直接杀了他报仇,我也下不了手,你们也许也下不了手,不如先软禁他,之后再,”他的说不下去了,也不知道说什么了,最后发出一声无力回天的叹息。
“是我杀的…” 兰策的声音更轻了,气息微弱,却固执地重复,“恨我就好了,就像你们之前做的那样,恨我,折磨我,或者,杀了我,给他们报仇……”
他突然求死,让兰煜雪怒气更盛,却没有真的动手,“别以为我不会真的杀了你,兰策!”
兰灏一直沉默地观察着众人的神色变化。他清晰地察觉到,此刻兰策这种引颈就戮般的姿态,使原本一面倒的愤怒和谴责,出现了细微的裂痕,滋生出了疑虑、复杂,甚至一丝,不忍?
这不行。
他适时地上前两步,声音沉重与干涩,打破了祠堂内压抑的沉寂,“父王,师父,三师叔,七师叔,此处,血腥气太重,陈师叔的尸身也不能就这么放在这。唉,还请节哀,千万保重身体才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的兰策,语气转为沉稳持重,“后续事宜,不妨交由我来处理。至于兰策……”
他略作沉吟,似乎在权衡,“人确实是死在他手中,此乃事实。但其中是否有隐情,还需细细查证,不宜即刻定论。
眼下他伤势沉重,不如先遣人送他回幽香居,并派太医好生医治。待他情况稍稳,几日后再行问话不迟。如此,既全了体面,也免他觉得冤枉。”
兰煜雪紧握的拳头,终于缓缓松开了。他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堵,只吐出一个字,“好。”
他的视线,再次落回地上那个颤抖的身影。依旧看不到兰策的脸,只能看到他那单薄的不断细微痉挛的身体,以及身下那滩暗红刺目的血污。
这副景象,与记忆中那个鲜衣怒马、骄纵飞扬的少年重叠又撕裂,最终只剩下满目疮痍。
兰煜雪缓缓闭上了眼睛,将眼底翻涌的所有情绪尽数掩藏。
“照你说的办。” 他声音低沉,带着深深的疲惫,“送他回去。太医,让最好的去。”
命令下达,立刻有侍从从外面进来,伸手试图将兰策扶起。
触碰间,兰策的身体僵硬一瞬,随即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似乎连被人触碰都成了难以忍受的折磨。
顾清风站在一旁,看着侍从近乎是半拖半抬地将那抹染血的身影带离祠堂,自始至终,兰策没有抬头看任何人一眼,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祠堂的门开了又合,将外面的夜色与里面的血腥一同隔绝。
留下的,是陈厌逐渐冰冷的躯体,是尚未散尽的死亡气息,是每个人心中沉甸甸的、亟待理清却又乱麻一团的疑团与伤痛,以及,兰策如同破碎琉璃般的身影,和他那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
“恨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