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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战胜佛——好大的名头。”

混沌未分,紫电沉默。一佛悬于其间,金箍棒横在膝上,一身袲金袈裟掩不住骨子里那股子腥甜的血气。

“世人焚香叩首,诵我佛号,求我庇佑,他们看不见我眼底烙着的火,也看不见我棒尖滴下的血。他们说,我成佛了。我笑笑,抬手摸了摸额前——那里空空如也,却又像箍着万古玄铁,一念及此,连呼吸都是脆响。

佛?呵。

雷音寺上,檀香缭绕,我低眉顺眼,口称“善哉”,心里却翻江倒海——

若佛真无量,为何五行山下压我五百年?

若佛真慈悲,为何高老庄外,天蓬夜夜哭到肝碎?

若佛无分别,为何卷帘只因失手碎盏,便永堕流沙吃人度日?

斗战胜佛,一路打杀,护的到底是唐僧,还是灵山那张金碧辉煌的脸?

我曾以为,戴上箍儿是赎罪;

曾以为,八十一难后,天地会澄澈。

可雷音寺的金顶,映出的不是苍生,是更深的阴影——那阴影里,佛祖低眉,菩萨浅笑,金刚怒目,皆在借我之手,行他们不可言说的“慈悲”。

我成佛那天,霞光万道,梵音如海。我举杯,酒却苦得难以下咽——原来,他们要的并非我悟空,而是一柄镀了金的刀,刀口向妖,刀背向佛,刀柄握在他们手里。

紧箍咒?

我摸摸头,空空如也。

可每当我想抬棒指天,指地,指那些道貌岸然的“慈悲”,脑仁便是一阵钻心的紧——仿佛有无形的环,收一寸,我的火便灭一寸。

原来,箍儿不在肉,不在骨,在神,在念,在“佛”字写就的囚笼。

我曾一棒搅乱东海,如今却搅不乱一句“阿弥陀佛”。

可笑,可叹,可悲。

混沌中,我回顾来路——

花果山的风,是甜的;

水帘洞的瀑,是自由的;

南天门的云,是血染的;

五行山的雨,是锈蚀的。

一路向西,我却在向东、向南、向北,唯独再回不到那片逍遥天地。

我护的师父,最后念的经里,没有“齐天大圣”;我救的世人,最后供的佛里,多了“斗战胜佛”,少了“孙悟空”。原来,所谓正果,是把桀骜炼成低眉,把狂傲熬成缄口,把“齐天”磨成“胜佛”——胜的是佛,输的是我。我嗤笑,声音在混沌里滚,像雷,又像哭。”

“佛啊,你们算尽天机,可算到我会厌倦?”

“你们给我金身,可给得了我清净?”

“你们封我佛号,可能封我胸中这把火?”

“火在烧,烧得金箍棒滚烫,烧得袈裟猎猎,烧得我眼底通红。

我抬头,混沌裂开一线,透下尘世微光——

那里,有山,有水,有猴群嬉戏;

那里,没有雷音,没有檀香,没有箍儿。

我望着,望着,看到过去那个泼猴,看到那杆绣着齐天大圣的旗子,胸腔里那团火忽然安静,像狂风后的烛芯,只剩一点豆大却倔强的亮。

希望?是了,是希望。不是佛祖拈花时的微笑,不是菩萨垂目时的慈悲,是花果山的风,吹在脸上的自在。我低头,看自己的手——修长、洁白、佛相庄严。我缓缓并指如刀,对准胸口,一寸寸刺入。”

“佛祖,你说众生皆苦,度人即度己;今日,我度自己。”

“嗤——”

血花溅起,却非红,而是琉璃色。他剔下一缕元神,疼得金身颤栗,疼得混沌翻涌,却也疼得畅快。他托着那缕元神,像托着一颗跳动的心,轻轻送向那道尘世微光。

下界,某座被遗忘的雪域,一尊石像静静矗立,正是他梦中模样。

元神度入,石像微颤,表面浮起一道细不可察的裂痕,像久睡的人,睁开了第一根睫毛。他笑了,笑得肆意,笑得癫狂,笑得眼泪都滚下来。

“去吧,替我活成我想活的样子——”

“去闹,去笑,去把这天,这地,这所谓的佛,都搅个天翻地覆!”

“若有一日,你亦被压五行山,亦被戴上紧箍,亦被劝成佛——”

“记得回来,替我打碎这雷音寺的金顶,烧尽这大雷音的檀香,拆碎这‘佛’字的每一笔每一划!”

混沌合拢,微光熄灭。他踉跄后退,金身黯淡,佛火将熄。他摸向额前,依旧空空,却仿佛有某根无形的弦,“啪”一声断了。盘膝坐下,金箍棒横于膝,袈裟滑落,像褪去的旧皮。他阖眼,嘴角含笑,呢喃最后一句:

“斗战胜佛……胜的是佛,败的是悟空;”

“从今往后,悟空是悟空,佛是佛。”

“若佛不容我——”

“那便,再闹一次天宫。”

混沌深处,再无声息。

只有一缕风,裹着花果山的清甜,穿过亘古黑暗,吹向那尊刚刚裂开的石像。石像眼底,一点火星,忽明忽灭,却听得一句没来由的。

“猴子,如此便能撇断紧箍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