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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清河郡。

时值深秋,广袤的华北平原上,麦浪已收,田野显得有些空旷。然而,在远离官道的乡间,高墙深垒的庄园却比比皆是。这些庄园坞堡,俨然国中之国,是地方豪强势力的具象化。

崔氏庄园,便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座。其势力盘踞清河郡数百年,历经朝代更迭而屹立不倒,族中子弟出将入相者不乏其人,田产仆役更是不计其数。庄园墙高壕深,望楼之上有健仆持械警戒,门禁森严。

此刻,庄园核心的一间密室内,烛火摇曳。现任崔氏家主崔琰正与几位郡中其他大族的族长密谈。几人面色凝重,全无秋收后的喜悦。

“朝廷的‘括户使’已经到了郡城!”一个胖胖的王姓族长擦着额头的汗,压低声音,“带来了一批户部干吏和御史台的爪牙,说是要彻底清查田亩丁口,推行那劳什子《永治律》和均田令!”

“慌什么!”崔琰年约五旬,面容瘦削,眼神阴鸷,他冷哼一声,捻着手中的玉珠,“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哪朝哪代不来这一套?最终还不是要靠我们这些地方着姓来收粮纳税、维持治安?朝廷离了咱们,政令都出不了郡衙!”

“可这次似乎不同啊,崔公。”另一位李姓族长忧心忡忡,“听闻是皇帝和崔浩下了死命令。那《永治律》里,《田律》、《户律》写得明明白白,隐匿人口、侵占官田,都是重罪!而且派来的括户使,是御史台那位以铁面着称的柳元景!”

“柳元景?哼,一个寒门幸进之徒,读过几本律书,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崔琰嗤笑,“清河郡,盘根错节,水深得很!他一个外人,想在这里‘括户’?简直是笑话!”

他压低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各家回去,都把尾巴收拾干净!该藏的人,给我藏严实了!那些佃户、部曲、荫户,名录都重新造册,该分的分,该合的合,账面上绝不能出错!至于田亩……那些边界模糊的、新垦荒的,暂时都退回去一些,做做样子。官府来查,就让几个老弱病残出去应付,再让胥吏们去打点周全。”

“可是……郡衙里我们的人说,这次柳元景带的都是他自己的人,油盐不进啊!而且陛下似乎授予了他临机专断之权……”

“那就让他查!”崔琰猛地一拍桌案,“让他查得到,看不透!清河郡这么大,他区区几十号人,查得过来吗?各家坞堡,是他想进就能进的?没有真凭实据,他敢动我们崔家、王家、李家一根汗毛?这河北之地,还不是朝廷稳稳掌握的时候呢!”

他语气带着浓浓的威胁和自信:“只要我们几大家族同气连枝,上下打点得当,联手软磨硬抗,他柳元景就是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拖上个一年半载,朝廷自然就知道,在这河北之地,离了我们,寸步难行!到时候,什么均田令,还不是一纸空文?”

密室内响起一阵心领神会的低笑。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与朝廷新一轮的博弈而已,他们有足够的资本和手段让政令在这里变味、走样。

与此同时,清河郡郡衙后院,临时设立的“括户使行辕”内,气氛截然不同。

御史中丞、钦差括户使柳元景,正对着墙上巨大的郡县地图和厚厚的户籍黄册,眉头紧锁。他四十出头,面容清癯,因常年不苟言笑,眼角已有了深刻的纹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穿得一丝不苟。

他带来的十几名户部干吏和御史台察子,正忙碌地核算着刚刚从郡衙调来的原始档案,不时低声交换着意见,个个面色凝重。

“大人,账目不对。”一个老成的户部郎中指着册子,“按郡衙所报,清河郡在册户数三万七千,口十五万八千。但据我等核算历年粮赋、绢帛缴纳数额,以及郡内田亩粗略估计,实际人口至少应在二十万以上!这隐匿的丁口,恐怕不下四、五万!”

另一人补充道:“还有田亩。郡内上报的官田、无主田数量,与实际情况相差极大。许多肥沃之地,在鱼鳞图册上标注为荒地或劣地,实则早已被各大庄园圈占垦殖。”

柳元景面无表情,只是眼神越发冰冷。这一切,早在他意料之中。河北豪强隐匿人口、土地,已是积弊百年,绝非清河一郡之事。

“可知隐匿人口多在何处?”他问。

“十之八九,都在城外那些大庄园内,充作豪强的佃户、部曲、奴仆,不入官府户籍,只为豪强耕种、服役,形同私产。”

柳元景走到窗边,望向城外崔氏庄园那隐约可见的望楼轮廓。“明日,点齐护卫,先去崔家庄园。”

次日,柳元景带着数十名军士和属官,径直来到崔家庄园门外。高墙紧闭,吊桥高悬。

门楼上,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探出头,陪着笑脸:“原来是柳御史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只是我家主人偶感风寒,不便见客。且庄园内皆是女眷,外人入内,恐有不便。御史若有公干,还请移步郡衙,我家主人定当奉命。”

柳元景冷冷道:“本官奉旨括户,清查田亩丁口,凡我大秦疆土,皆可查之!崔家庄园,莫非自外于王化?开门!”

那管家面色不变,依旧笑道:“御史言重了。只是庄园甚大,人口繁杂,恐惊扰了贵驾。不如由小人将庄内名册、田契取出,供御史核查?”

“名册田契,本官自会核对。”柳元景毫不退让,“但更需实地勘验,核对人丁!再不开门,便是抗旨!”

门楼上沉默了片刻。忽然,墙头出现了更多手持棍棒的家丁,虽无兵器,但人数众多, 形成对峙之势。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就在这时,庄园内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哭喊声。只见侧门打开,几个家丁推搡着一个衣衫褴褛、鼻青脸肿的农户出来,骂道:“不长眼的东西,冲撞了贵人!滚回你的烂草棚去!”

那农户连滚爬爬地跑远了。

管家这才笑道:“御史您看,庄内正在整肃刁奴,实在混乱。不如改日……”

柳元景脸色铁青。他心知肚明,这分明是演给他看的一出戏!那农户很可能就是被藏匿的荫户,刚刚被紧急驱逐出来,以示“清白”。对方这是在用这种看似配合实则挑衅的方式,告诉他:庄园内部,你进不来,也查不到!

强行动用军队硬闯?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强行冲击一个盘根错节的百年豪族庄园,必然激起整个河北豪强的剧烈反弹,甚至可能引发地方动荡。这不是他一个括户使能承担的后果。

柳元景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和高墙,仿佛能透过砖石,看到里面无数被隐匿、如同私产般被奴役的人口,以及豪强们那得意而嘲弄的眼神。

“我们走。”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调转马头。

但他并未回城,而是径直去了那个刚刚被赶出来的农户所在的破落村庄。在一间四面漏风的茅草屋里,他找到了那个惊魂未定的农户。

“大人……小人……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农户跪在地上,浑身发抖,眼神恐惧地望向窗外,似乎害怕被什么人听见。

柳元景示意左右退下,亲自扶起他,放缓了声音:“老丈莫怕。陛下推行新法,均田授户,就是为了让你们这样的百姓有地种,有饭吃,不再受豪强欺压。你只需告诉本官,你之前在崔家庄园做什么?为何被赶出来?”

那农户,名叫阿穗,在柳元景再三保证其安全并会给予安置后,终于泣不成声地道出了实情。他家原本有几亩薄田,前些年因灾荒欠了崔家高利贷,田产被夺,全家被迫投入崔家为奴,耕种崔家的地,却只能得到极少口粮,世代为奴,名字从未上过官府户籍。像他这样的人,崔家庄园里还有成千上万!

“他们……他们不让说……说了会打死……还会连累村里其他人……”阿穗恐惧地重复着。

柳元景默默听着,心中的怒火与无力感交织。他拿到了一个证词,但这远远不够。对抗整个盘根错节的豪强网络,需要更多的证据、更周密的计划、以及朝廷更强有力的支持。

他站在破旧的村口,回望远处那如同巨兽般蛰伏的崔氏庄园。括户与反括户的斗争,才刚刚开始。这不仅是清查人口土地的斗争,更是新朝中央权力与地方旧有势力之间的一场深刻较量。脚下的土地,仿佛都在这场无声的博弈中微微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