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真未料到闫县尉如此轻易便招供画押,自始至终他全然没有插手之机,心中预备的诸般刑讯手段皆未派上用场,只得看着赵师爷手持供状轻描淡写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此事未免过于顺遂,凌云本打算费心罗织罪名将闫县尉下狱审问,孰料赵师爷略施小计便套出实情,自己原先设想竟全然无用。
赵师爷又对凌云道:“闫县尉出自州衙,若其家人求救至州里追问下来,无有确凿罪名恐难交代,稍有不慎便会打草惊蛇。还需劳烦凌录事寻你那老泰山,从镇戍司内寻几个知情人,挖些切实罪证与他,以便遮掩过去。”
凌云闻言无语,既如此,何不从一开始便按他设想之套路行事?遂摇头道:“老先生何必多此一举。”
赵师爷意味深长地笑道:“用你的话说,此乃刷些存在感,如此一来,案卷之上,主审之人便是我了。”
“无需再如此麻烦。”凌云冷然道:“国朝向来有连坐之制,将闫县尉一家并其亲信尽数收押即可,看还有何人敢去州衙告发此事。”
然则,对赵师爷此番言行,凌云似有所悟——如今王明府日渐成熟干练,赵师爷的辅佐使命大致完成,故其见有机可乘,内心便开始躁动。这赵老先生乃是明经出身,有资格直接出仕,又不似进士那般挑剔官职,若稍加运作,能在台州这等富庶之地谋一官半职,亦是美事。
又想起赵师爷对王明府前程的规划,凌录事心下有些不安,故意作懵懂状问道:“王明府升迁定要入京么?留任台州岂不更好?”
于凌云这等本土出身之官而言,王明府若去了京城,便觉鞭长莫及,日后欲倚靠亦恐力有不逮。以当下交通之况,或许一别便是终生难见。
赵师爷颇能理解凌云心思,然亦无奈。“世人皆知京官清贵,谁人不愿赴京任职?王明府堂堂进士高第,来这宁海县不过是为历练,积些地方任事资历,再者亦是得崔尚书示意,暂离朝堂以避风波而已。否则,你以为王明府即便不入翰林,还求不得一御史台主簿、尚书省主事之类官职么?待时机成熟,王明府自不会在地方蹉跎岁月。那些别驾、长史等佐贰官职,乃是为你我这般人等预备的。以王明府之出身,若任佐杂官,实属屈辱。你说他升迁后,有可能留在这台州府么?”
凌云无奈道:“下官亦明白此理,只是江南如今不设节度、观察等使府,州县官于本地向上,确也缺乏升迁途径。”
在本朝,江南地区属浙江东道,为加强中央直控,并未如他道般广设节度、观察使府,故凌云言江南州县主官缺乏就地升迁之阶。事实上,近年浙东诸州主官,若不调往两京或外地,确难就地高升。
依国朝体制,地方文官中高级别主官(多为进士出身者担任)有从三品节度使、正四品刺史、从五品别驾、正六品长史等,品级层次分明。有资历的进士出身官员便可循阶升迁,或于京城与地方间流转镀金。
按常例及人脉,王明府下一步十之八九是升为京城某寺监的从六品丞或主簿。原本王明府或可安稳在宁海县任职三五年,然此番检举崔刺史之事一出,朝廷总要给密奏有功的王明府以嘉奖,即便事不成亦需安抚,很大可能会提前升迁。
为自身短期利益(凌云实不愿熬至成为州衙最老资格那日),亲手推动王明府离任的凌云长叹一声。王大老爷此后大抵只能引为外援了,若欲在本地寻靠山,还须找沈大官人那般世居本土的缙绅为宜。
然一想到沈文,凌云又头疼起来。可恨的崔刺史与可爱的沈大官人亦有些关联,闻说崔刺史是沈大官人祖父的门生。说来这帮显贵的关系网真是盘根错节,除亲友之外,尚有什么同年、师生、同乡之谊,更复杂的还有同年的师生、师生的同乡、同乡的同年等交织关联。又如崔刺史与冯观察使,一为彦相国同乡,一为彦相国女婿,见面自然易于勾结。
若整垮了崔刺史,该如何向沈大官人交代?旁人并非愚钝,他若装作与己无关,断难瞒过有心之人。凌云思忖,还是待返回州城后,主动拜访沈大官人,设法化解此事为妥。
话说赵师爷将供状呈与王明府阅览,王明府心下更添底气,然其亦无权直接查办刺史,只是撰写密奏一封,并附私信一道,皆送达吏部崔尚书处。其中内容着重强调民变风险:浙东素为鱼米之乡,台州竟生抢米风潮,实属骇人听闻。偶从辖下待罪县尉处得知,州署仓廪数年积存竟已荡然无存,无米可粜,不敢想象来年春荒惨状。台州州城,无恒产者数以万计,若饥民暴起,则东南财赋重地恐成焦土,其时两京供给仰赖何处?
王明府的私信是呈恩师崔尚书亲阅,密奏则是托崔尚书代为转呈御前。无论如何,程序总须遵循,国朝体制最重章程,然不同之人走程序,其效果迥异。吏部尚书转呈之密奏,与一县令上报之密奏,所受之重视岂可同日而语?
此后,所有人便只能静候消息了。事已至此,凌云的作用已然发挥殆尽,彻底成了听天由命之旁观者。他感叹道,此方天地少了前朝那般直达天听的鹰犬机构,某些时候确是不便,检举贪腐竟需如此大费周章。自台州至京师,遥遥数千里,往返奔波动辄以月计,他这冷板凳不知要坐到何时方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