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正坐于押司房，脑中反复琢磨着赵巡检那“赠宅为牢”的深沉心机，愈想愈觉此位未来岳父的手段…简直是滴水不漏，老谋深算得令人心惊肉跳。
正所谓…说曹操，曹操便到！
他此厢念头尚未落下，便闻得门外传来一阵沉重而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帘被猛掀开！巡检赵大虎魁梧的身影，挎着腰刀，龙行虎步地…走了进来！
凌云心下一惊，忙起身，整了整衣冠，快步迎上前去，躬身施以大礼：“卑职…参见巡检大人！”随即转头对门外喝道：“门子！速速…上好茶来！”
赵大虎今日面上倒是难得地…带着几分…看似和煦的笑容？他大手一挥，声线洪亮，透着一种刻意的“平易近人”：“哎！贤…凌勾当不必多礼！坐！坐！老夫…今日前来…是有些…私事…要与你…商议商议。”
两人分宾主落座，门子奉上热茶后，识趣地退下，并带上了房门。
赵大虎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却并不急着饮，目光在凌云面上扫了扫，沉吟片刻，方开言道：“老夫…今日…是受人之托啊。”
“哦？不知…是何人…能劳动巡检大人大驾？”凌云心下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
“呵呵…”赵大虎干笑两声，放下茶杯，身子微前倾，压低了些声线道：“是…郑安…郑秀才家…托到了老夫此处。他家…管家…郑福…前些日子…不是…因章家坳械斗之事…被你…给…请到县廨大牢里…‘做客’了嘛？”
凌云闻此，郑管家？他险些把此人给忘了！确还关在牢里。他故作恍然状：“哦…原来是此事。巡检大人…既然您开了金口…此不过是小事一桩。您…何不…直接去与明府老爷分说一声？想必…老爷定会…给您此个面子的。”
他此话…带着几分试探。想看看赵大虎…到底在玩甚把戏。
赵大虎闻此，面上露出一副…“深明大义”、“严守规矩”的神情，连连摆手，正色道：“诶！此言差矣！老夫…身为武职巡检！职责在于缉捕盗匪，维护治安！此…县廨刑名事务…自有明府老爷与尔等文吏执掌！老夫…岂能…越俎代庖？干涉…地方政务？此乃…朝廷法度！不可僭越！不可僭越啊！”
他此番话说得是…义正辞严！铿锵有力！仿佛自家是甚麽…封疆大吏…在严守“文武分治”的朝廷大法一般！
凌云听得是心下无语至极！险些没忍住翻个白眼！你一个九品武官…还真把自家当盘菜了？还“干涉地方政务”？你平日里…插手县廨事务还少吗？！现今倒跟我讲起“朝廷法度”来了？真是…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他强压下吐槽的冲动，面上挤出一丝“敬佩”的笑容：“巡检大人…真是…高风亮节！恪尽职守！卑职…佩服！佩服！”
赵大虎对凌云的“奉承”似乎颇为受用，捋了捋短须，话锋一转，语气又变得“推心置腹”起来：“所以啊…此事…尚需…劳烦你…多多费心。毕竟…人是你抓的…由你去向明府老爷陈情…释放…最为妥当。郑家…亦说了…绝不会让你白忙活…必有…厚礼相谢！”
他特意在“厚礼”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目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芒，又补充道：“…此份谢礼…老夫会…督促郑家…务必…办得…风风光光！届时…便算作…是…给你并…小女…未来婚事…添的一份…嫁妆！你看…如何？”
嫁妆？凌云心下冷笑！果然…来了！此恐怕…才是你赵巡检…亲自登门的…真正目的罢？借着释放郑管家此个由头…顺理成章地…把彼份“厚礼”送到我手上？既全了郑家的请托，又落实了对我的“控制”，还…显得你赵家嫁女…出手阔绰？真是一箭三雕！好算计！
既然你看穿了…那咱辈…便…继续演下去罢！
凌云面上立露出“受宠若惊”又“为难”的神色，搓着手道：“此…此如何使得！巡检大人…您太客气了！只是…此…直接去求明府老爷…卑职…人微言轻…恐怕…”
赵大虎大手一挥，打断他：“诶！明府老爷彼边…自有…老夫…替你…分说！你只需…将人…从牢里…提出来…便是！”
话皆说到此个份上了，凌云知晓再推脱反显得可疑，便装作“勉为其难”地点点头：“既如此…卑职…便…试一试罢。巡检大人…您…是否…现今便去二堂…与明府老爷…先通个气？”
赵大虎要的便是此个效果，满意地站起身：“好！老夫此便去！你…速去牢房提人！我等你的好消息！”言罢，拍了拍凌云的肩膀，转身大步离去。
送走赵大虎，凌云面上彼副“恭敬”并“为难”的表情瞬消失，取而代此的是一抹冷嘲。他整了整衣冠，并未立去二堂，而是…径直朝着县廨大牢走去。
来至阴暗潮湿的牢房，寻到关押郑管家的彼间囚室。只见彼郑福蜷缩在角落的草堆里，早已没了当日的嚣张气焰，衣衫褴褛，面容憔悴，见到凌云进来，吓得浑身一哆嗦，忙爬过来，隔着栅栏磕头如捣蒜：“凌大人！饶命啊！小的知错了！再亦不敢了！”
凌云冷冷地望着他，心下并无多少怜悯。想起此厮昔日帮着郑家父子陷害自家的种种，一股邪火涌上心头。他并未立放人，而是对身后的狱卒吩咐道：“打开牢门。”
狱卒依言开门。
凌云走进去，居高临下地望着跪在地上的郑福，忽飞起一脚，狠狠踹在他的肩膀上！
“哎呦！”郑福惨叫一声，被踹得翻滚在地。
“此一脚…是替章家坳…枉死的乡亲…踢的！”凌云声线冰冷。
言罢，他不再看地上哀嚎的郑福，对狱卒挥挥手：“把他…扔出去！”
“是！”狱卒如狼似虎般上前，架起瘫软如泥的郑福，拖死狗一般…拖出了大牢。
处置完此桩“小事”，凌云回到押司房，却见师爷赵先生…摇摇晃晃地…自外面走了进来。
只见赵师爷面色红润，眼袋浮肿，脚步虚浮，行起路来…仿佛踩在棉花上一般…一看便是…昨夜…不知在哪个温柔乡里…“操劳”过度了…
“凌…凌云”赵师爷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有气无力地说道：“方才…彼个…包揽石料的官商…黄…黄世仁…遣人送来了…石料样品…说是…请咱辈…过目…若是满意…便可…订立契约了…”
凌云闻此，眉峰微蹙。他对彼个仗着有点背景、报价极低的黄官商…本就心存疑虑。此刻见师爷此副模样，更是担心他…是不是收了对方甚好处…才如此“积极”？
他斟酌着词语，委婉地提醒道：“老先生…此事…关乎海塘安危，关系重大…彼黄官商…报价如此之低…比市价…足足低了四成！此…其中…会不会…有甚麽…不妥？咱辈…还是…谨慎些为好？”
赵师爷似乎听出了凌云的弦外之音，老脸微一红（亦不知是羞愧还是酒色未退），忙摆手道：“放心！老夫…心中有数！正因…干系重大…所以才…更要…仔细查验！老夫之意…是请你…亲自…去寻几位…本县…最有经验的老石匠…来…仔细看看此样品！确认…品质无误！然后…再与彼黄世仁…订立契约！并且…要在契约中…白纸黑字写明！日后…供应海塘的所有石料…皆须…与样品…品质一致！如若不然…契约作废！所有损失…由他承担！甚至…咱辈…可以保留…自行…另寻石料来源的权利！”
闻及师爷此番安排，凌云心下稍安。看来…师爷虽可能收了点小好处，然在大事上…还算把持得住。此个方案…听起来…倒也稳妥。
他点点头：“老先生思虑周详！卑职…此便去办！”
当下，凌云便遣人去请来了本县公认的、经验最丰沛、年纪最大的老石匠——石老三。
下午，黄世仁遣船送来了几块打磨好的青石样品，停在小码头上。
石老三须发皆白，然眼神依旧锐利。他围着彼几块石料，仔仔细细地查看了半晌，时而用手抚摸表面，时而用锤子轻轻敲击，侧耳倾听声音，时而…尚凑近了…用鼻子闻一闻？…
凌云在一旁静静等待。
过了好一会儿，石老三方直起腰，眉峰紧锁，面上带着浓浓的疑惑之色。他走到凌云身边，凑近他耳边，用极低的声线说道：
“凌勾当…此石头…老朽…看过了…”
“如何？”凌云心下一紧，低声问道。
石老三语气凝重：“此石料…质地…倒是不差！是…上好的…筑塘青石！但是…但是…老朽怎么看…此石料的成色、规格…皆像是…像是…南边…温州彼边…专门用来…修筑海塘坝的…官料！”
“温州的官料？！”凌云闻此，心下猛一沉！“石师傅…你…确定？”
“确定！”石老三用力点头，声线压得更低，“老朽…年轻时…曾被温州州衙…征召过去…协助开采过此种石料！绝不会认错！咱台州…近海多山，自有石矿…官府采办…向来是用本地的石材…从未…用过温州彼么远运来的石料！此…运费…得多少啊？！”
凌云只觉一股寒意…自脚底板升起！他强自镇定，追问道：“石师傅…依你看来…若是…用市价六成的价钱…包下五千方此般的石料…可能…可能做到？”
石老三闻此，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光是开采、打磨的成本…便不止此个数了！再加上…自温州…千里迢迢运到咱此的运费！六成价？…连本钱皆收不回来！除非…除非…”
“除非甚麽？”凌云急问。
石老三目中闪过一丝回忆之色，猛想起甚麽，一拍大腿：“哎呀！我想起来了！去年…老朽…应召去温州帮忙修城墙…闲暇时…跟州衙工房的一个老吏喝酒…听他抱怨过…说…说彼辈温州…因海塘年年要修补…所以…库房里…常年…皆堆着…大量的…备用石料！可…可去年…新任刺史老爷上任后…不知怎地…下了道公文…说…说彼些备料…年深日久…风吹日晒…品质…已然不合格了！统统…作废！要…重新开采新的！”
“作废的备料？！”凌云听到此处，如遭五雷轰顶！浑身剧震！面色瞬变得惨白如纸！
他一切都明白了！
根本不是甚麽…官商有门路能低价拿料！
而是…温州刺史…利用职权！将库中…本可使用的海塘备料…强行定为“废料”！然后…再通过黄世仁此个白手套！以“处置废料”的名义…低价（甚至可能…是象征性收点钱！）运到宁海县！冒充…合格石料！卖给县廨！
而此黄世仁…即便只收六成价款…刨去运费…亦绝对是…暴利！因…此石料…对他而言…几乎…是无本买卖！
此…此根本便是…一场…跨越两州…官官勾结！贪腐大案！
而自家…宁海县廨…便是…彼辈销赃的…终端！自家此个具体经办人…便是…将来…一旦东窗事发…最好的…替罪羊！炮灰！
想通此节，凌云只觉天旋地转，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竟直接…瘫坐于…冰冷的青石板地上！
“勾当！您怎么了？！”
石老三见状，吓得魂飞魄散，忙上前搀扶！
凌云瘫坐于地，目光呆滞，冷汗…瞬湿透了后背的官服…
他仿佛已看到…不久的将来…海塘崩塌…朝廷震怒…自家被捉拿问罪…抄家流放…甚至…人头落地的…凄惨景象…
此…此哪里是甚麽…建功立业的机会？
此分明是…一个…足以将他…碾得粉身碎骨的…滔天巨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