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府,作为河北东西两路最大的兵马钱粮转运中心,此刻非但没有战时的萧条,反而呈现出一种畸形的繁荣。
官道之上,南来北往的商队络绎不绝,尘土飞扬。城门口,等待入城的百姓和兵丁排起了长龙,喧哗之声,十里可闻。战争,对于前线的将士是炼狱,对于后方的某些人来说,却是流着蜜糖和膏腴的宝地。
苏哲和薛六,一个扮作风尘仆仆的走方郎中,一个扮作愣头愣脑的背箱药童,混在人流之中,显得毫不起眼。
“师父,这地方……可真热闹啊。”薛六看着周围的人潮,忍不住小声嘀咕。
苏哲压了压头上的旧毡帽,遮住半张脸,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热闹,才好摸鱼。水要是清了,鱼都饿死了,你说对不对?”
薛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刚一进城,还没走多远,就看到前方一阵骚动。一队盔甲鲜明的官兵,正在驱赶拥堵在路边的流民,为首一名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将军,正皱着眉头,指挥手下搭建粥棚,安置妇孺。
苏哲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老孟?”他有些不确定地轻呼了一声。
那将军听到声音,下意识地回头望来,当他的目光落在苏哲那张平平无奇,甚至可以说是刻意扮丑的脸上时,先是一愣,随即,那双虎目之中,迸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光芒!
“帅……副帅?!”孟阔几乎以为自己是连日劳累,看花了眼。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过来,一把抓住苏哲的手臂,激动地上下打量,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惊骇,“您……您怎么会在这里?还……还这副打扮?”
“嘘——”苏哲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孟将军,你认错人了。我乃一介草民,江湖郎中,姓苏名乙,字随便。云游至此,听闻真定府人杰地灵,想来讨口饭吃。”
孟阔是何等人物,瞬间便明白了苏哲的用意。他立刻收敛了脸上的惊容,配合着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只是那嘴角依旧在微微抽搐。
“哦!哦哦!是苏郎中!看我这眼神,人老了,眼花了。”孟阔重重一拍额头,随即又苦笑道,“您……您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没办法,”苏哲叹了口气,摊了摊手,表情无辜,“前线战事吃紧,我夜观天象,发现军中煞气太重,恐有伤病之厄。圣上托梦于我,说我苏家祖上乃是神医华佗的关门弟子,有‘刮骨疗毒’之绝技。我这才不敢耽搁,微服前来,为我大宋的虎狼之师,好好地‘号号脉’,看看是哪里气血不通,哪里……生了痈疽之症啊。”
这番话说得煞有介事,孟阔听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没反应过来。他知道苏哲是在开玩笑,可这玩笑里透出的森森寒意,却让他心头一凛。
就在这时,一个圆滚滚的身影,带着一群小吏,满面春风地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人未到,声先至。
“哎呦!孟将军!您怎么亲自在这儿忙活,这点小事,交给下面人去办就好了嘛!”
来人是一个胖得出奇的中年官员,身上的绯色官服被他那巨大的肚子撑得紧绷绷的,仿佛随时都会裂开。他脸上堆满了笑,走起路来,身上的肥肉都在一颤一颤。此人,正是负责真定府粮草军械转运事宜的都监,李鬼。
李鬼满脸谄媚地凑到孟阔身边,这才注意到旁边站着的苏哲和薛六。他的目光在苏哲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和薛六背后的破药箱上扫过,眼神深处,立刻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不屑。
“这位是……”他随口问道,连正眼都懒得瞧一下。
“咳,”孟阔清了清嗓子,介绍道,“这位是苏郎中,医术高超,是我特意请来为军中将士们调理身体的。”
“哦,郎中啊。”李鬼拖长了调子,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那姿态,与其说是在行礼,不如说是在赶苍蝇,“军营重地,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不过既然是孟将军请来的人,那自然是另当别论。苏郎中,是吧?幸会,幸会。”
那股子高高在上的傲慢,几乎要从他肥胖的下巴上滴下油来。
苏哲却像是没看出来一般,反而十分热情地抓住李鬼那只肥厚的手,上下摇晃着,满脸真诚地说道:“李都监!幸会幸会!在下苏乙,不才,祖上三代行医,专治各种疑难杂症!我看都监大人您,印堂发黑,眼圈发虚,脚步轻浮,中气不足,这……这可是典型的‘膏腴之症’啊!”
“膏腴之症?”李鬼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没错!”苏哲的表情严肃得像是在宣布圣旨,“此症,病根在于体内油水过盛,堵塞了心窍。”
苏哲一边说,一边还煞有介事地捏了捏李鬼肥厚的肩膀,仿佛在找下针的穴位。
李鬼被他这一通连说带比划,唬得一愣一愣的,脸上那虚伪的笑容也僵住了。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李鬼涨红了脸,一把甩开苏哲的手,色厉内荏地喝道。
“都监大人莫怕,”苏哲收回手,惋惜地摇了摇头,“良药苦口,忠言逆耳。病,讳疾忌医,可不是好事。您这病,得治,得快治啊。”
一旁的孟阔,强忍着笑意,看得是叹为观止,他算是见识到了。
……
次日,苏哲便以“巡查军士健康,防治疫病”为由,在孟阔的陪同下,进入了真定府的驻军大营。
李鬼本想派人跟着,却被苏哲一句“病家隐私,外人不得窥探,否则开了错药,谁来负责”给噎了回去,只能悻悻作罢。
苏哲并没有急着去看粮仓,而是在巨大的校场上,信步闲逛。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实则如鹰隼般,扫视着营中的每一个角落。
很快,三道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校场的一角,一个身材挺拔的青年军官,正独自一人,默默地擦拭着手中的一杆长枪。他身边的世界,仿佛与他无关。那杆枪,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从枪头到枪尾,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韵律和力量。虽然只是简单的保养,但苏哲能看出,此人的枪法,早已炉火纯青,浸入了骨髓。只是他的脸上,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郁之色,眼神黯淡,像一颗蒙尘的明珠。
校场的另一边,工兵营正在加固一段营墙。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的汉子,正赤着上身,亲自指挥。他没有声嘶力竭地吼叫,反而蹲下身,一遍遍地为手下的士兵示范,如何调整呼吸,如何借助腰胯的力量,才能让沉重的夯土工具,用起来最省力。他又拿出随身携带的绳墨,仔细地校对着墙体的垂直,那份心思之缜密,与他粗犷的外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而在不远处的一座工棚下,一个相貌平平、毫不起眼的军官,正蹲在地上,修理一架损坏了的独轮运粮车。车的车轴断了,没有合适的替换零件。只见他不知从哪找来一块废旧的铁甲片,用几块石头架起一个简易的炉子,将其烧得通红,然后用一把破铁锤,叮叮当当地敲打,硬是将其打造成了一个堪用的加固套管。整个过程,他神情专注,动作娴熟,解决问题的能力,令人叹为观止。
“孟将军,”苏哲的目光,从那三人身上收了回来,轻声问道,“那三位,是何许人也?”
孟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情,既有欣赏,也有一丝深深的惋惜。
他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副帅好眼力。那个擦枪的,名叫林冲,是禁军出身的教头,枪棒功夫,军中罕有敌手。那个筑墙的,名叫石虎,天生神力,却心细如发,尤其擅长土木营造。那个修车的,名叫郭巡,是个杂学旁收的能人,军中的器械,就没有他修不好的。”
“既是如此人才,为何……”苏哲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为何这三人,一个神情落寞,两个在干着最低等的杂活?
孟阔的脸上,闪过一丝怒意。他压低声音,凑到苏哲耳边:“不瞒大人,这三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干才。可坏就坏在,他们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林冲为人孤傲,不屑于逢迎拍马;石虎是个直肠子,曾当众指出真定府知州大人修建的仓库地基不稳,偷工减料;至于那个郭巡,更是因为拒绝在一批以次充好的运粮车上签字验收,被李鬼当众申斥,罚了三个月的俸禄。”
“所以,他们便都被打发来这里,做这些无关紧要的杂活了。末将已经观察他们好几天了,准备过几天找个由头向知州大人将这三人借走,如此人才岂可埋没。”
孟阔的语气里,充满了对人才被埋没的痛心。
苏哲听完,沉默了。他转过头,恰好看到不远处,李鬼正腆着肚子,满脸堆笑地陪着一名路过的转运使司官员说话,那肥胖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苏哲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