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势渐渐小了,只剩下屋檐上滴滴答答的水珠,敲打着青石板,如同江南小调般清脆悦耳。酒楼内的空气,却因为苏哲那句“只是单纯地……见不得美人受辱罢了”而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寂静。
赛西施那双本就勾魂摄魄的桃花眼,此刻微微眯起,像一只慵懒却随时准备亮出爪子的波斯猫。她盯着苏哲看了半晌,眼中的探究与戒备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愈发浓厚。眼前这个男人,看似温文尔雅,笑容可掬,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可刚才那块一闪而过的玄铁腰牌,以及那几个校尉屁滚尿流的模样,无一不昭示着他身份的非比寻常。
“郎中先生?”赛西施红唇轻启,打破了沉默,只是这称呼里,带上了三分讥讽,七分试探,“我这小店开了有些年头了,还是头一回见到,郎中出门行医,身上还带着中军帅府的虎符令。莫非先生的医术,已经高明到可以起死回生,需要帅府亲卫贴身保护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提起那把紫砂小壶,又给苏哲添满了茶水。动作行云流水,优雅至极,但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匕首,锋利得能剖开人心。
苏哲端起茶杯,送到唇边,却不急着喝,反而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茶香,脸上露出无比陶醉的表情,仿佛品的不是粗茶,而是琼浆玉液。
“老板娘此言差矣。”他放下茶杯,一本正经地看着赛西施,眼神清澈,表情诚恳,“你误会了,我这腰牌,并非是用来作威作福的,它……唉,说来话长,其实是在下的一个难言之隐。”
“哦?”赛西施眉毛一挑,显然不信他这套说辞,但还是顺着他的话问道,“愿闻其详。”
苏哲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身子微微前倾,对赛西施招了招手。赛西施犹豫了一下,还是鬼使神差地凑近了些,一股淡淡的男子气息混杂着雨后青草的味道,萦绕在鼻尖,让她心头没来由地一跳。
只听苏哲用一种“我只告诉你一个人”的语气,小声说道:“实不相瞒,在下并非寻常郎中,而是宫里派出来的。当今官家注重养生,对龙体甚是看重,奈何御膳房的菜色一成不变,吃得有些腻了。可这天下之大,何处的吃食才能入得了官家的法眼?这便成了帅府的头等大事。”
他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继续胡说八道:“帅府的大人们日理万机,哪有功夫琢磨这个?于是,这个光荣而又艰巨的重任,就落在了我的头上。我的官职,说出来怕吓到老板娘,全称是‘三军伙食总管兼御膳风味品鉴使’,主要职责,就是替官家和枢密院的相公们,到这民间的大街小巷,发掘那些藏于市井的绝顶美味。这虎符令,不过是为了方便我出入军营,品尝品尝那传说中的‘大锅饭’罢了。”
薛六站在一旁,嘴角已经开始不自觉地抽搐。他跟在苏哲身边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清新脱俗、厚颜无耻的自我介绍。什么“三军伙食总管”,这要是传到枢密院那几位大佬耳朵里,怕不是要当场气得吹胡子瞪眼。
赛西施显然也被苏哲这番一本正经的鬼话给说得一愣一愣的。她那双精明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被深深的怀疑所取代。这番说辞,漏洞百出,简直是把她当三岁小孩糊弄。可偏偏苏哲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那份从容淡定,又让她一时间找不到话来反驳。
她盯着苏哲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一丝心虚,却只看到一片坦然和真诚,仿佛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金科玉律。
“所以……”赛西施的语气变得有些古怪,“‘品鉴使’大人今日驾临小店,也是为了……品鉴?”
“然也!”苏哲抚掌一笑,仿佛遇到了知音,“老板娘果然是冰雪聪明,一点就透!方才那几个军汉无礼,惊扰了老板娘,苏某深感歉意。不过,这也从侧面证明了,老板娘的魅力,确实是不同凡响啊。你想想,能让打了胜仗的骄兵悍将,都失了方寸,可见这‘赛西施’的名号,绝非浪得虚名。”
他这话明着是道歉,暗里却又把人家夸了一通,顺便还把刚才那场风波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
赛西施心中暗骂了一声“油嘴滑舌”,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说道:“既然是替官家品鉴美食,那小店的粗茶淡饭,怕是入不了大人的法眼。”
“哎,此言又差矣!”苏哲连连摆手,表情严肃地纠正道,“越是寻常的食材,才越考验厨子的功力。老板娘,你有所不知,这做菜,就如用兵。一道好菜,讲究的是‘阵法’。主料为‘主将’,必须勇猛突出;辅料为‘副将’,需得各司其职,既不能抢了主将的风头,又要能锦上添花;至于那火候和调味,便是‘兵法’与‘军令’,多一分则骄,少一分则靡,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这一套套的歪理邪说,信手拈来,听得一旁的薛六都快忍不住要为自家侯爷的脸皮厚度鼓掌了。把吃个饭,说得跟沙场点兵似的,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侯爷一人了。
赛西施被他这番新奇的比喻说得有些发怔。她开店多年,见过南来北往的食客,有夸她菜做得好吃的,有赞她人长得漂亮的,却从未有人,能把一道菜,品出兵法阵仗的味道来。
“那依‘品鉴使’大人高见,小店的菜,该当何解?”她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苏哲闻言,精神一振,当即拿起筷子,指着桌上那碟刚刚上的小菜——一盘凉拌马齿苋,点评起来:“就拿这道菜来说,看似简单,实则不然。马齿苋焯水恰到好处,既去了草腥气,又保留了脆爽,此乃‘治军严明’;蒜泥、香醋、些许麻油,调味精准,互为依托,多一味则腻,少一味则寡,此乃‘排兵布阵,法度森严’。入口之后,先是蒜香,再是醋酸,最后是马齿苋本身的回甘,层层递进,如三军齐发,有先锋,有中军,有后援,层次分明,回味无穷!依我之见,此菜可评为‘上品’!堪称开胃菜中的‘骠骑将军’!”
一番话说得是天花乱坠,酣畅淋漓。
赛西施听完,竟是半天没说出话来。她看着眼前这个谈笑风生的男人,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种看不透的感觉。说他是纨绔子弟吧,他眉宇间自有一股沉稳之气;说他是朝廷大员吧,他又没半点官架子,反而像个混迹江湖的游侠,满嘴的奇谈怪论。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如冰山解冻,春风拂面,整个酒楼似乎都明亮了几分。
“先生谬赞了。”她这一声“先生”,叫得倒是真心了几分,“不过是一道寻常野菜罢了,哪有你说的那么玄乎。”
“美人,美景,美食,皆是缘分。”苏哲放下筷子,端起茶杯,遥遥一敬,“今日能在此躲雨,品尝到老板娘的手艺,实乃苏某三生有幸。”
他目光灼灼,言语坦荡,那句“美人”说得自然而然,非但不让人觉得轻浮,反而透着一股真诚的欣赏。
赛西施脸颊微不可察地一热,避开了他的目光,转身道:“先生稍坐,招牌菜马上就来。”
那一天,苏哲在“一品居”坐了很久,直到雨过天晴,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自那以后,接下来的大半个月里,辽军出人意料地偃旗息鼓,再无半点动静。整个幽州城,除了加强戒备之外,日子仿佛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苏哲也落得清闲。他每日上午巡视军营,操练新军,偶尔兴致来了,还会脱下上衣,跟那些浑身肌肉的士卒们一同举石锁,练摔跤,引得三军将士敬佩不已。而一到下午,只要没有军务缠身,他便会雷打不动地换上一身便服,带着薛六,溜达到“一品居”去。
他当真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品鉴使”,每次来,都要点上两三样不同的菜色,然后拉着赛西施,从食材的挑选,讲到火候的掌控,再从刀工的精妙,联系到排兵布阵的玄机,一套套的理论,说得头头是道。
赛西施从一开始的戒备和不屑,到后来的无奈,再到如今,竟也习惯了。每到申时,她都会下意识地望向门口,若是那道熟悉的身影没有出现,心里竟会觉得空落落的。
她依旧不知道苏哲的真实身份,也不再追问。她只是发现,这个男人虽然嘴上没个正经,但见识之广博,谈吐之风趣,远非寻常人可比。他能从一盘炒鸡蛋,聊到江南的漕运;也能从一碗豆腐羹,谈到北地的民生。无论什么话题,他都能信手拈来,言之有物,偶尔夹杂几句风趣的玩笑,总能逗得她莞尔一笑。
这半个多月下来,“一品居”的菜,苏哲几乎尝了个遍。他和赛西施之间,也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他不说,她不问,两人一个说得天花乱坠,一个听得津津有味。
旁人看来,只当是哪家的富家公子,看上了这酒家老板娘的美色,日日前来献殷勤。
只有苏哲自己心里清楚,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美食与美人之间也。赛西施的手艺确实好,而有这么一位赏心悦目的绝色佳人佐餐,再普通的饭菜,也变成了无上的人间美味。
这一日,苏哲照例坐在老位置上,看着赛西施在柜台后低头算账,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岁月静好,莫过如是。
他正看得有些出神,赛西施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头也不抬地说道:“‘品鉴使’大人,小店的菜,您品鉴得差不多了吧?是不是该给句准话,到底哪道菜,能上得了官家的御宴?”
苏哲哈哈一笑,朗声道:“都好,都好!我已经上报帅府,建议将‘一品居’定为我大宋北伐军的‘特供酒楼’,以后但凡有犒赏三军,都从你这儿订菜!”
“我可多谢您了。”赛西施白了他一眼,风情万种,“小店本小利微,可经不起您这尊大佛折腾。”
两人正说着笑,酒楼的门帘忽然被人一把掀开,一个穿着帅府亲卫服饰的兵士快步走了进来,径直来到苏哲桌前,抱拳躬身,神色肃穆地说道:“大人,帅府急令,辽军……有异动了!”
苏哲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了起来。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整个人的气质在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方才那个谈笑风生、略带不羁的“品鉴使”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眼神锐利如鹰,气势沉稳如山的沙场主帅。
“知道了。”他淡淡地应了一声,转身看向柜台后,正一脸惊愕地望着他的赛西施,微微一笑道:“老板娘,看来今天的晚饭,是吃不成了。账先记着,等我回来,再与你细说那‘佛跳墙’和‘孙子兵法’的关联。”
说罢,他再不耽搁,带着薛六和那名亲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一品居”。
赛西施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街角的身影,手中那支正在记账的毛笔,啪嗒一声,掉在了账本上,染开了一团墨迹。
辽军异动……帅府急令……
她喃喃自语,那双美丽的桃花眼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震撼与迷茫。
这个男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