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一身破旧的青色道袍,腰间随意挂着一柄寻常的断竹拂尘,坠着一个画着阴晴圆缺的月白葫芦,背后悬着一把黑红交织颜色的纸伞。
此刻正随意地盘膝坐在蒲团之上,仿佛已经在那里静坐了许久。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灰色的平静瞳孔,如同无波的深潭,正静静地注视着她。
李婆婆惊愕地张大了嘴,心脏砰砰直跳。
她敢肯定,就在刚才程家人离开,她跪下磕头前的那一瞬间,庙里绝对没有第二个人!
这个年轻道士,是什么时候,怎么进来的?
“你……你是?”李婆婆的声音有些发紧,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衣角。
年轻道士看着她开口,声音依旧平稳的说:“一个云游道人。”
“我叫陆离。”
神婆在这城隍庙附近待了大半辈子,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也隐约听说过一些关于“非常”的传闻。
她是真知道,世界上有鬼神的。
眼前这位,虽然年轻,但那股子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仿佛游离于尘世之外的缥缈感,让她心里有了几分猜测。
“原、原来是位道长……”神婆稳了稳心神,连忙从蒲团上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态度下意识地恭敬了些:“道长问刚才那闺女?”
陆离点头,等待下文。
神婆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同情与无奈:“唉,造孽啊……那孩子,姓程,叫芷嫣。多好一闺女,以前听说成绩也好,人也文静。
可不知怎么的,这两年……就不对劲了。
听她妈妈哭诉,说是得了什么‘抑郁症’?具体啥样咱老婆子也不大懂,反正就是心里头苦,不想说话,不想见人。
对啥都提不起劲,整宿整宿睡不着,眼睛里头一点光都没有……像是魂儿被抽走了大半。”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听说,前几天……才刚从医院抢救回来。她妈偷偷跟我说,是……是自己吃了药,不想活了。
好在发现得早,捡回条命,可这病,医院也说不准啥时候能好,只开了些药,让多看着,多开导。”
“她爸妈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求到我这儿来。我这点微末本事,自己心里清楚,也就是给人点心理安慰,真碰上这种……唉。”
神婆摇摇头,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无力感:“刚才您也看见了,那闺女……我这套,对她没用。”
陆离安静地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表示了解了。
他站起身体,似乎准备起身离开。
神婆见状,心里一动。
这位陆道长看起来非同一般,或许……或许真有办法?
她连忙开口,语速加快了几分:“陆道长!他们家住得不远,就在……17号三楼!您……您是不是能帮帮那闺女?”
她的眼神里带着期盼,又有些不确定的忐忑。
陆离听到神婆的话,抬手摩挲了一下腰间悬挂的捣药月葫芦。
他没有直接回答神婆的问题,只是平淡地反问:“你刚才不是对那女孩说,她妈妈在这里磕了很久的头,心意很诚,所以她‘一定会好起来’吗?”
神婆一愣,随即苦笑道:“我那……那是安慰孩子的话,也是给她爸妈一点念想。当不得真……”
“是啊,”陆离接口,灰眸转向她,那平静的目光仿佛能看透人心:“你是安慰她的,但她妈妈磕的那些头,那份心意……不是假的。”
神婆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她忽然想起什么,带着几分敬畏和好奇,试探着问:“道长……莫非是城隍老爷……显灵了?派您来帮他们的?”
她说着,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尊沉默的城隍泥塑。
陆离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那尊彩漆剥落。面目模糊的泥像。
在他的灰眸视野中,那只是一尊沾染了些许陈年香火气,和微薄供气的泥塑,并无什么特殊驻留。
但他的目光并未停留,而是扫向庙堂更阴暗的角落,那些阳光和灯火都难以触及的旮旯。
在常人无法看见的层面,那里蜷缩着几团,极其微弱又懵懂的阴气团,隐约呈现出婴儿的轮廓,发出细不可闻的哭泣声。
那是些不幸夭折,或是未能出世便已消散的小小魂灵,它们甚至无法形成完整的意识。
只是本能地聚集在这片,唯一能给予它们些许安宁的“阴地”角落,被这座城隍庙无意识地“庇护”着。
陆离收回目光,抬起右手。
掌心之中,一点温暖金色佛光浮现,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大慈悲的感觉。
他轻轻将手掌朝着那些角落的方向,虚按了一下。
佛光荡开,温柔地拂过那些婴儿气团。
哭泣声渐渐平息,阴气变得愈发安宁,最后如同晨露般悄然消散,被这黄泥佛光,引向了它们本该去往的宁静归处。
做完这一切,陆离才收回手,掌心的佛光隐没。
他重新看向神婆,回答了她刚才的问题,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谁知道呢。”
这答案模棱两可,神婆还想再问,却见陆离指尖一弹。
一缕惑心鬼气飘向神婆,没入她的眉心。
陆离不想让这位年纪已大,只是凭借一点粗浅经验和善心在此帮助他人的老妇人,因为与自己的这次短暂接触,而卷入更深层次的“非常”因果。
那对她而言,未必是福。
神婆眼中闪过茫然,关于眼前这位灰眼道士突然出现,以及与之交谈的清晰记忆,迅速变得模糊。
只剩下一个“好像有个道士来过?问了程家闺女的事?”的模糊印象,细节已然不清。
与此同时,一阵从庙外吹来的阴风,打着旋卷入庙内,卷起一张突然出现的白纸。
那素白的纸张在空中飘落,恰好滑入了神婆那件外套的口袋里。
在陆离的灰眸注视下,一丝属于白素衣的素白鬼气已经融入纸中。
这张纸如果被神婆带回家中,其上的素白鬼气会自然而然地驱散,她家中可能积聚的阴秽之气,保其家宅一段时间内清静安宁,夜眠无扰。
这是对她回答陆离问题的“回报”。
“天色不早,你该回去了。”陆离对眼神还有些恍惚的神婆说了一句,随即转身迈步。
下一刻,他的身形便已不在庙堂之中。
神婆呆呆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总觉得刚才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但仔细一想,又模糊得很。
“唉,老了,记性不行了。”她自言自语地摇摇头,只当是自己跪久了有点头晕。
她习惯性地开始收拾庙里的东西,将散落的蒲团摆正,把烧尽的香灰清理掉,又拿起扫帚,仔仔细细地将不大的庙堂地面打扫了一遍。
最后,她关上那扇吱呀作响的庙门,落了锁,步履有些蹒跚地离开了这座城隍庙。
距离城隍庙有段距离的街道上,旁边有一片崭新的居民区。
陆离的身影出现在这里,那枚由鬼气凝聚而成的铜钱正悬浮着。
铜钱颤动的幅度越来越小,最终,指向三楼的一个窗户。
陆离收起铜钱,抬步上楼。
楼梯间灯光昏暗,声控灯时亮时灭,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
来到三楼,右手边的铁门紧闭,门上的春联已经褪色。
陆离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敲三下门。
“谁啊?”门内很快传来一个中年妇女的疲惫声音,正是程母。
陆离站在门外,声音平稳的说:“一个路过的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