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气氛融洽,陈老爷子和陈老夫人不停地给三个“孩子”夹菜,很快他们面前的碗里就堆成了小山。
陈老夫人细心,很快发现许知夏似乎更偏爱清爽的蔬菜,而谢怀蝶则对那盘油焖大虾多动了几次筷子。
她便按着他们的喜好,给许知夏多夹了些清炒时蔬,又仔细地剥了好几只虾仁放到谢怀蝶的碟子里。
席间,陈老夫人轻声跟陈老爷子提了许知夏打算考军校的事。陈老爷子听完,威严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点了点头,沉声道:
“男孩子,有担当是好事。没吃苦,有志气就行。来,吃饭,多吃点。” 他亲自给许知夏夹了一筷子菜,算是默许和支持。
饭快吃完的时候,陈老夫人看着女儿,眼里满是不舍:“晚上要不就带着孩子们在家里住下吧?房间都收拾好了。”
陈海墨摇了摇头,语气带着歉意:“妈,今天不行,一会儿我还得去警局一趟。”
“去警局?” 陈老夫人夹菜的手一顿,关切地问,“去那儿干什么?” 她又给女儿夹了块她爱吃的糖醋排骨。
陈海墨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知夏手机里还有一些……证据需要提交过去,先让警方那边初步介入了解一下情况。”
“证据?什么证据?” 陈老爷也放下了筷子,眉头微蹙。
眼看话题要引向不愉快的方向,许知夏立刻开口,声音平静地接过了话头,巧妙地避重就轻:“没事,姥姥姥爷,就是一些办理离婚手续需要补充的材料。” 他不想让刚缓和关系的老人再为那些龌龊事操心。
陈老夫人将信将疑,但还是顺着话说道:“哦,这样啊……那要不妈陪你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不用了妈,” 陈海墨赶紧拒绝,“我带两个孩子过去就行,正好……”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谢怀蝶,声音放轻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也顺便去看看小蝶他……爸妈。”
“啪嗒。”
谢怀蝶手中的筷子轻轻碰在了碗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去看……那两个人?
那个被他称作“母亲”、却对他施以暴力,导致他头部受伤,患上失忆症,甚至忘记了许知夏的男人?
还有那个冷漠的、纵容一切发生的“父亲”?
虽然法律已经给了他们应有的惩罚,虽然陈阿姨和许知夏已经将他从那个泥潭中拉了出来,但“父母”这两个字,以及与之捆绑的那些黑暗记忆,依旧是他心底不愿轻易触碰的禁区。
他握着筷子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刚刚因为家庭温暖而放松的嘴角也抿成了一条直线,谢怀蝶低垂的眼睫掩盖了眸中瞬间翻涌起来的复杂情绪
——有残留的恐惧,有深刻的厌恶,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于“血缘”二字的无力感。
餐桌上的气氛,因这即将到来的行程,而悄然凝重了几分。
许知夏敏锐地捕捉到了谢怀蝶瞬间的僵硬和眼底翻涌的暗色。但没有多说,只是默不作声地又剥好了一只鲜嫩的虾仁,自然地递到了谢怀蝶嘴边。
用动作打断了他沉溺的思绪,声音温和:“蝶儿。”
“嗯?” 谢怀蝶看到递到嘴边的虾,愣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桌旁的三位长辈,脸上有些许不自在。但在许知夏坚持的目光下,还是微微张口,快速地将虾仁吃了进去,低声道:“谢谢。”
“不用谢。” 许知夏收回手,语气依旧平静。
“你要是不想见他们,就在车里等着,我和妈进去处理就好。”他突然又说。
谢怀蝶却闻言猛地抬起头:“啊?” 他没想到许知夏会直接给出这个选项。
“他们也不值得你再见。” 许知夏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谢怀蝶心上。
谢怀蝶沉默了几秒。
然后许知夏看到他缓缓地、却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不用。”
他也想亲眼去看看。
看看那对被他称作父母的人,如今在铁窗后面,过得怎么样了。
他内心深处,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期盼:最好是过的一点儿都不好。
他并不期盼他们能在监狱里幡然醒悟、改过自新。那些施加在他身上的暴力、那些刻骨的贬低、那些导致他失去珍贵记忆的伤害……早已将所谓的亲情消磨殆尽。
一个更加黑暗、却无比真实的念头,在他心底最深的角落盘旋:最好是已经死在监狱里了。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一丝寒意,却又无法抑制地觉得,那或许才是某种意义上的……解脱和公平。
他不再说话,只是埋头,用力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仿佛要将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就着饭菜一起吞咽下去。
餐桌上的气氛因为这段对话而显得有些沉闷,但陈老爷子和陈老夫人只是交换了一个了然且心疼的眼神,并没有多问,默默地将这份安静留给了需要消化情绪的孩子。
许知夏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知道他已经做了决定,便不再劝阻,只是悄悄在桌下,伸出手,紧紧握住了他微微发凉的手指。
谢怀蝶没有拒绝许知夏在桌下紧握的手,那点温度是他此刻唯一的锚点。
一顿饭最终在一种各怀心事的寂静中结束。陈阿姨(陈海墨)利落地收拾好东西,又与父母说了几句体己话,便拉着明显心不在焉的谢怀蝶和沉稳的许知夏往外走。
她看出谢怀蝶的僵硬,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声音放得极柔:“小蝶,别紧张,我们就是去一下,很快就走,昂。估计见他们的时间,连二十分钟都不会超过。”
谢怀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嗯……我知道了,妈。我没紧张。” 可微微发干的喉咙还是泄露了一丝情绪。
“没紧张就好,没紧张就好。” 陈阿姨重复着,更像是在安慰自己,“上车吧。”
谢怀蝶点点头,和许知夏一起坐进了车后座。
车子驶向警局,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谢怀蝶的思绪却飘得更远。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设想着各种画面:
他那对生物学上的父母,此刻会是什么样子?是一副追悔莫及、痛哭流涕的可怜相吗?
会不会抓着他,声泪俱下地忏悔,求他原谅?
但他知道自己不会动摇。
早在那些拳头落在身上、那些恶毒的语言刺穿耳膜、那些黑暗将他吞噬的时候,他的眼泪就已经流干了。
而且,他们早就不是他的父母了。
他在心里再次对自己强调。
他现在的妈妈是陈海墨,会给他围围巾,会叫他“小仓鼠”。
他还有哥哥,也是他的男朋友,叫许知夏,会给他剥虾,会为他挡掉所有风雨。
就算那两人在监狱里把眼泪哭干,也与他无关了。
他们,只是陌生人。
他一遍遍地用这些念头加固着自己的心防。
当车子稳稳停下,打断他纷乱思绪时,他才发现已经到了警局门口。他深吸了一口气,跟着许知夏下了车。不紧张是假的,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牵住了许知夏的手,从对方干燥温暖的掌心汲取着面对过去的勇气。
陈阿姨进去后,很快向值班警察说明了情况。一位民警将他们引到了一间笔录室。许知夏将存有证据的手机交给了陈阿姨。
陈阿姨对警察说道:“警察同志,麻烦您了。另外,我现在名义上的儿子,他的前父母正在咱们这儿服刑。我提前跟您打声招呼,他们两个小孩,能不能过去看一眼?我留在这里配合您做笔录就好。”
警察了解情况后,点了点头:“可以的。”他转头对旁边一位年轻警员吩咐道:“小林,你带这两位小伙子过去一趟吧。”
“好的!两位,请跟我来。” 年轻警员小林示意道。
许知夏和谢怀蝶点了点头,跟着小林警员穿过警局内部的走廊。气氛肃穆,只有他们几人的脚步声在回荡。他们并没有被带往普通的探视间,而是经过几道手续和铁门,一路向下,走向了位于地下、关押未决或短期犯人的拘留区域。
越往下走,空气越发显得阴冷潮湿,光线也变得昏暗。谢怀蝶握着许知夏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肤里。他终于被带到了一扇厚重的铁门前,门上的小窗透着冰冷的铁栅。
“就是这里了,你们有十分钟时间。” 小林警员说完,便退到了一旁,给予他们一定的空间,但又保持在视线范围内。
许知夏侧身,微微挡在谢怀蝶身前,低声问:“准备好了吗?”
谢怀蝶看着那扇仿佛通往地狱的门,垂了一下眼,最终,用力点了点头。
两人走进阴冷的拘留区,首先来到的是关押女犯的地方。他们要见的是谢怀蝶生物学上的母亲。
当那个女人出现在铁栅栏后面时,谢怀蝶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恶心感直冲喉咙。
她的头发似乎很久没洗了,油腻凌乱地贴在头皮和脸颊旁。失去了化妆品和昂贵保健品的支撑,她的皮肤显得松弛蜡黄,身材也有些臃肿走形,整个人看起来落魄而憔悴。
王璐璐看到铁栏外的谢怀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扑到铁栏前,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杆。
她声音带着急切的期盼,甚至有些扭曲:“小蝶!你来了!你是来带妈妈回家的吗?妈妈知道错了!”
而谢怀蝶,只是用冰冷的目光,像看一件垃圾一样扫了她一眼,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甚至带着一丝嘲弄:
“回家?你没有家可以回了。那套房子,房产证已经注销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而残忍地宣告,“而我,也有新家了。”
王璐璐脸上的期盼瞬间凝固,转化为茫然和难以置信:“什……什么?”
谢怀蝶向前微微倾身,隔着铁栏,直视着她浑浊的双眼,语气平静却如同最锋利的刀刃:
“意思就是,我——不——要——你——了。”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确保每个字都砸进对方心里。
“这次,是我把你放弃了。”
他无声地在心里补上了那个曾经代表依赖和伤害的称呼:
妈妈。
王璐璐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穿,猛地摇头,试图用血缘绑架:“小蝶!我可是你妈妈!亲妈妈啊!”
“对呀,” 谢怀蝶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冰冷而破碎,“名义上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已久的质问与控诉,“在我失忆症发作,什么都记不清的时候,你对我‘好’过吗?许知夏没来那个地方住之前,你有没有再对我动过手?!我身上那些伤,你真的以为我还会相信,全都是我在学校自己‘惹事’弄出来的吗?!”
他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砸得王璐璐哑口无言,脸色惨白。
但谢怀蝶并没有等待她的回答,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和平静,带着一种彻底的了断: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你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打我了。” 他站直身体,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我马上就成年了,我会去一个属于我自己的、新的家。而你——”
他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铁栏后那张绝望的脸,吐出最后一句判决:
“一辈子,就只能待在这个地方了。”
说完,他不再看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仿佛要将关于这个女人的所有污浊记忆都隔绝在外。
然后他转过身,对着一直静静守在他身旁的许知夏,轻声说:
“哥,走吧。”
许知夏始终注视着他,眼神里是全然的理解和支持,他握紧谢怀蝶的手,应道:
“好。”
没有多余的安慰,没有对身后歇斯底里哭喊的回头,两人并肩,决绝地离开了这间充斥着绝望和腐朽气息的囚室。将那段不堪的过去,彻底留在了身后的铁窗之内。
见完王璐璐,谢怀蝶用剩余的时间,去见了那个他生物学上的父亲。
隔着一道同样的铁栏,里面的男人似乎外表变化不大,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阴郁,眼里的浑浊与算计却依旧让人熟悉。
但这副模样,只让谢怀蝶觉得更加恶心。
是他,在一旁冷漠地纵容着暴力;
是他,在背后出着那些馊主意;
是他,一次次用言语点火,煽风;
也是他,亲手在自己身上留下过不少伤痕。
面对这个男人,谢怀蝶连多说一个字的欲望都没有,甚至连愤怒都显得多余。他只是冷冷地扫了他几眼,确认了对方此刻状态不佳、身陷囹圄的落魄模样,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勾了一下,带着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的嘲讽。
然后,他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留恋。
从阴冷的地下区域出来,他甚至没有先去笔录室找陈阿姨,而是径直拉着许知夏快步走出了警局大楼。当室外相对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阳光有些刺眼地照在身上时,他仿佛才终于卸下了所有强撑的坚硬外壳。
他猛地停住脚步,几乎是脱力般地,整个人扑进了许知夏的怀里,将脸深深埋进对方的颈窝。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着,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累极了,又像是刚刚无声地哭过:
“哥……他们好脏。”
无论是外表,还是内里,都让他从灵魂深处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污浊。
许知夏立刻收紧手臂,将他牢牢圈在怀里,掌心在他后背轻轻拍抚,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能涤荡一切污秽的干净:
“嗯。那以后就别再来了。脏了眼。”
“好。” 谢怀蝶在他怀里蹭了蹭,汲取着那令人安心的气息和温度,像个寻求庇护的孩子,带着点依赖的鼻音小声要求,“哥,抱抱我。”
“好。” 许知夏应着,将他抱得更紧,用自己温暖的怀抱将他与身后那栋象征着不堪过往的建筑彻底隔开。
谢怀蝶感受着这熟悉的、令人心安的体温和心跳,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急促的呼吸也逐渐归于平稳。那些沉重的、污浊的、令人作呕的画面,似乎都在这个拥抱里,被一点点驱散、净化。
他不需要回头,也知道,身后再无值得眷恋的阴影,而前方,是拥有着崭新家人和无限可能的、干净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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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许知夏静静抱着谢怀蝶,无声地给予他支撑时,陈阿姨从警局里走了出来,轻声唤道:“知夏,警察同志让你进去一下,补充说明一些证据的详情。”
许知夏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至此,谢怀蝶身上由原生家庭带来的案子已经彻底了结。而针对许知夏生父的追责和法律程序,也只剩下最后一些需要核实确认的细节。
只需要将这最后一点处理干净,他们两个人,就将与那些不堪的过往彻底切割,身上不再背负任何由他人强加的污点。
“来了。” 许知夏低声对怀里的谢怀蝶说,语气温和,“蝶儿,我们一起进去吧,很快就好。”
“好。” 谢怀蝶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睛还带着点微红,但眼神已经清明坚定了许多。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情绪,和许知夏一起,再次走进了警局。
在笔录室里,负责的警察指着许知夏手机里的几段录音和文件确认道:“所以,这些是他近期持续骚扰、威胁你们家庭的证据?”
许知夏神情冷静,语气肯定:“是。时间、地点、内容都很清晰。”
警察记录着,公事公办地说:“情况我们了解了,有待最终核实。不过证据链比较完整,我们会尽快推进。法律程序看你们这边也在同步进行,我们会加紧,尽快给你们一个最终的交代。”
“好,麻烦您了,请尽快。” 陈阿姨代为回答,她看着眼前两个终于要摆脱所有阴影的孩子,语气里带着如释重负的恳切。
处理完所有手续,三人再次走出警局大门。
这一次,门外的阳光似乎格外明亮、温暖,毫无保留地倾洒在他们身上,驱散了最后一丝从警局带出来的阴冷气息。笼罩在心头长达数年、甚至更久的沉重雾霾,仿佛在这一刻被这灿烂的阳光彻底穿透、消散。
留下的,是卸下所有重担后的轻盈,是彼此扶持的温暖,是对未来清晰而明亮的——
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