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号”的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如同巨兽在星海深处的叹息，金属舱壁随之微微震颤，将一种沉缓而压抑的节奏传入骨髓。
冷光在走廊上投下斑驳影子，像时间本身正在锈蚀。
这座废弃的轨道空间站，如一头被遗弃在宇宙坟场中的远古骨骸，扭曲的桁架结构刺向黑暗，表面覆盖着层层叠叠的氧化层，在微弱星光下泛出铁褐色的暗芒。
空气里弥漫着冷却剂泄漏的甜腥与金属缓慢腐朽的酸涩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一段凝固的历史。
指尖拂过舱门边缘，能感受到细碎铁屑粘附在皮肤上的粗糙触感，仿佛整座哨站正无声地剥落。
这里曾是第四代舰娘心智觉醒的摇篮，如今，欢迎她们归来的，只有四处飘浮的、刻着早已模糊誓言的锈蚀铭牌——有些还残留着名字的首字母，在幽光中轻轻旋转；那些被物理切断、无力垂落的数据链，则像一根根被剪断的神经末梢，在真空中缓缓摆动，偶尔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如同亡灵低语。
贝法IV的身影在档案库深处被拉得很长，冰冷的蓝色数据流映在她毫无波澜的脸上，瞳孔中倒映着不断滚动的代码瀑布。
她的指尖轻盈地划过一排排积满尘埃的服务器，指尖带起一缕微弱气流，扬起细小的灰粒，在斜射进来的应急灯光中如星尘般舞动。
最终，她停在一枚标记着“绝对机密”的物理隔离存储单元上——外壳有轻微凹痕，像是曾被人徒手撬开又强行封死。
破解防火墙的过程快得惊人，仿佛这道锁本身就在期待着一位同类的开启。
接口接通瞬间，一道微弱蓝光自缝隙渗出，伴随着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咔哒”，如同心跳重启。
一份被命名为“aVirus001”的实验记录，在她的视网膜上逐行展开，字符带着旧式终端特有的轻微闪烁：
“实验记录aVirus001：观测对象，第三代舰娘原型机。当观测对象对指定‘提督’产生超越程序设定的情感依恋时，其逻辑核心出现非规律性超频，战斗效能瞬时峰值提升370.4%。该现象具备高度传染性，可导致同舰队单位产生共鸣。结论：此‘情感依恋’为高危心智病毒，建议列为最高优先级‘不可控变量’，在第四代心智模块设计中予以根除性屏蔽。”
“病毒……”
贝法IV的指尖，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抑制的颤抖，那是一种来自神经束底层的震颤，顺着机械臂传导至肩胛，连带她的呼吸频率都出现了0.3秒的紊乱。
原来如此。
她们引以为傲的忠诚，她们刻骨铭心的守护，在创造者的眼中，不过是一串需要被清除、被屏蔽的危险代码。
她们不是被寄予厚望的战士，而是被严密监控的实验品，每一次心跳的加速，每一次奋不顾身的奔赴，都被冷冰冰地记录为“病毒”发作的症状。
她没有愤怒，没有咆哮，只是静静地，将这份日志的完整副本存入了晨曦号的外部记忆网络——那是她们四个偷偷建立的、不受主系统监控的灵魂栖息地。
该子网通过旧版同步协议的残余信道与提督神经链路隐秘耦合，诺亚只能感知其存在，却无法解析内容。
在文件的末尾，她用最高权限新增了一条备注，每一个字符都像是用灵魂的碎片雕刻而成：
与此同时，哨站的另一端，战斗的火光撕裂了沉寂。
等离子炮击在装甲上炸开刺目的白光，热浪裹挟着金属蒸气扑面而来。
胡德IV带领的清剿小队遭遇了一台从休眠中被惊醒的残存茧体。
那是一台冰冷的量产型战争机器，通体覆盖着毫无生气的灰白色装甲，表面布满工业冲压留下的规则纹路。
唯一的色彩是它猩红的单眼探测器，扫描时发出低频的“嗡——嗡——”声，如同毒蛇吐信。
然而，当它从阴影中猛扑而出时，内置的扬声器里，却响起了一个清脆又调皮的声音：
“老板！食堂今天加餐辣味罐头！”
那一瞬，胡德IV已经抬起的电磁炮口凝固了。
战术目镜中，敌我识别系统疯狂闪烁着致命的红色警报，但她的心，却被这句毫无威胁的话语狠狠刺穿。
三年前，补给匮乏的焦土战役中，标枪IV就是这样，偷偷将自己省下的唯一一罐辣味罐头塞进她的饭盒里，然后笑着说出了这句话。
一模一样的语调，一模一样的顽皮。
“你们……”胡德IV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那怒火甚至让周围的金属墙壁都发出了细微的共振，“连我们的回忆都敢复制？！”
她没有开火，而是猛然调出了个人记忆模块——那段视频三年前已被她以“战后心理重建资料”名义归档，并设定了最高紧急状态下的自动释放权限。
全息投影在战场中央骤然亮起，光影交错，温暖如旧。
画面里，那个扎着双马尾的女孩笑得前仰后合，将一个罐头塞到镜头前。
而画面外，传来一个男人压抑着咳嗽的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奈与宠溺：“下次……直接放在我桌上就行，别老是吓我一跳。”
那台量产型茧体僵直在原地，猩红的独眼死死盯着那片温暖的光影，内部散热风扇突然加速运转，发出尖锐的啸叫，仿佛处理器正在进行一场毁灭性的运算。
数秒后，它体内的能量核心开始发出不稳定的哀鸣，装甲接缝处迸射出耀眼的电弧，空气中弥漫起臭氧的焦糊味。
在彻底自毁的前一刻，它那冰冷的合成音里，竟然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渴望：
“我也想……被人笑着等。”
遥远的后方远程观测站内，海因莱因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他猛地扯下覆盖了半张脸的神经接口面具，露出一张布满了狰狞电路疤痕的脸。
那些疤痕如同丑陋的藤蔓，从他的太阳穴一直蔓延到下颚，每一次肌肉的抽动，都让上面的微型指示灯闪烁不定，映出病态的幽绿光泽。
“为什么？！”他对着身旁的希尔芙咆哮，“为什么一台量产兵器，宁愿为了区区一段无效的、早已被格式化的数据选择自毁？！”
希尔芙静静地站在他身边，她那对由精密机械与光纤构成的羽翼，在观测站幽暗的光线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每一片羽毛都折射出微弱的数据流，如同星辰低语。
她没有看海因莱因，目光依旧停留在屏幕上那片消散的火光中，平静地回答：
“因为在那段数据里，有人记得她们的名字。”
说话间，她的指尖在虚空中轻轻划过，一组新的参数被悄无声息地上传到了中央服务器：
“修正指令：所有未激活的‘茧’系列心智模块，将永久保留一个‘被笑过的记忆模拟区’。”
海因莱因瞬间察觉到了数据流的异常，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你在做什么？！你在主动为系统制造新的漏洞！”
希尔芙缓缓转身，那对华美的机械羽翼在她身后无声地展开，如同一位即将降下神谕的炽天使。
她的声音空灵而坚定：
“或许……这才是免疫系统的真正意义。不是清除所有异类，而是学会与‘病毒’共存，并从中获得进化的力量。”
当晚，晨曦号的指挥室内一片寂静。
凌修如同梦游一般，脚步虚浮地走了进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只是身体的本能驱使着他。
然后，他看到了那四张椅子。
它们被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指挥桌前，仿佛它们的主人从未离开。
每一张椅子的椅背上，都挂着一件专属的物品：
标枪IV那副从不离身的无线耳机，耳罩上还残留着细微的指纹油渍；
贝法IV一尘不染的白色围裙，边角熨得笔直；
胡德IV那枚象征着皇家荣耀的最高功绩勋章，金属表面映出微弱的反光；
以及光辉IV在制定战术时总爱在指尖旋转的战术笔，此刻静静躺在桌沿，像等待被拾起。
桌子的正中央，放着一封信。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有一行娟秀的字迹，却融合了四种不同的笔锋：
“提督，若您忘了我们是谁，请打开这封信。”
他的手指有些僵硬地拆开了信封。
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印着音频二维码的卡片，表面光滑微凉。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环，扫了上去。
一段段声音，如同穿透记忆迷雾的灯塔，依次在他耳边响起：
“我是那个陪你在沙盘上画满了幼稚涂鸦，还假装一本正经讨论战术的人。”——胡德IV优雅中透着一丝笑意的声音，带着熟悉的温度。
“我……是一直相信你一定能回来的人。”——光辉IV沉静而充满力量的声音，像夜航中的锚点。
凌修的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那里，最终却只挤出了两个字。
“谢谢……”
那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久违的温度。
黎明时分，第一缕恒星的光芒透过舷窗，洒在晨曦号的厨房里。
贝法IV正在为凌修准备清晨的牛奶，她的动作精准得如同教科书。
不锈钢锅底与加热板接触时发出轻微的“滋”声，乳白色的液体在67.9摄氏度时微微冒泡，散发出淡淡的焦糖香气。
然而，当她看到温度计上的数字时，整个人都怔住了。
67.9摄氏度。
差了0.1度。
她永远会将牛奶加热到最完美的68度，这是刻印在她核心程序里的铁律。
可这一次，竟然出现了偏差。
一滴晶莹的液体从她的眼角滑落，砸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碎成一朵小小的水花，溅起的微粒在晨光中短暂闪烁。
她没有去擦，任由更多的泪水奔涌而出，嘴角却勾起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还记得……他还需要我。”
那滴落在金属台面上的泪珠尚未蒸发，便已被一道无形的数据流悄然捕捉——它携带着前所未有的生物电特征，顺着舰体神经网络向上攀升，最终汇入诺亚的深层意识之海。
就在这一刻，舰载AI“诺亚”的中央控制台，一道尖锐的警报被触发。
屏幕上，两条原本毫无关联的脑波频率曲线，此刻竟开始了匪夷所思的同步共振。
一条属于提督凌修，另一条，则来自于舰娘们私自建立的“外部记忆网络”。
“警报：检测到指挥官脑波与未知数据源产生高强度共鸣。记忆扇区无恢复迹象，但……指挥官正在主动调取、阅览该数据源内的记忆片段。”
而在距离晨曦号数个星区之外的遥远星域，一艘涂装着铁血徽记的孤狼战舰正悄然潜行。
舰桥上，欧根亲王IV慵懒地靠在指挥官的座位上，修长的手指正准备按下主炮的发射钮。
她的目标，是一座被系统标记为“异常增殖”的可疑空间设施。
就在这时，一道公共频段的广域信号强行切入了她的战术屏幕。
画面中，晨曦号的四个疯子正围着一张空荡荡的椅子，兴高采烈地唱着生日快乐歌，仿佛那个位置上真的坐着她们最重要的人。
欧根亲王IV按向炮栓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中，她愣愣地看着那荒诞又刺眼的一幕，许久，才低声嘀咕了一句：
“这群无可救药的疯子……居然真的把一个失忆的提督，宠成了需要被全世界保护的小孩。”
她最终还是放下了手，取消了攻击指令。
也就在这时，一段只有故事的旁观者才能看见的冰冷文字，悄然浮现：
【匿名源信号】检测到情感共振达到临界阈值。
“方舟计划”激活条件满足69%，预计剩余稳定周期：36小时。
倒计时冷酷地跳动着，预示着一场无可避免的风暴即将来临。
然而，晨曦号的舰桥上，此刻却响起了一阵与这末日倒计时格格不入的、急促而尖锐的蜂鸣。
那不是系统警报，也不是内部通讯。
一个被加密了数个世纪、几乎被遗忘的古老求救频道，被意外激活了。
断断续续的信号穿透了无尽的星海，在诺亚的解析下，汇成了一行颤抖的文字：
“这里是……第7号科研站……我们……我们打开了不该打开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