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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二年的中秋,关外的月亮又大又圆,把辽河岸边的荒滩照得像铺了层霜。野戏台的木板早就朽了,几根歪歪扭扭的木柱上缠着枯黄的藤条,只有后台角落堆着的皮影箱子,还透着点往日的热闹。

“师父,真要在这儿唱?”少年小石头抱着个破旧的皮影人,手指在“穆桂英”的铠甲上摩挲。这皮影是驴皮做的,颜色虽褪了大半,可眉眼间的英气还在,是师父马老杆的宝贝。

马老杆蹲在戏台中央,用袖子擦着蒙尘的台面,露出底下暗红的漆色:“唱,咋不唱?当年你师娘就是在这台上,跟我唱《霸王别姬》定的亲。”

他年轻时是辽河边最红的皮影戏班班主,一手“耍影”的功夫出神入化,影人的举手投足跟真人似的,配上他那嗓子“刀马旦”,十里八乡的人都追着戏班跑。可十年前,戏班在这野戏台演出时,师娘为了救一个掉进冰窟窿的孩子,被冻坏了身子,没过半年就走了,戏班也散了,只剩下他和捡来的小石头。

“可这地方……”小石头往后台瞅了瞅,总觉得暗处有双眼睛在看。老人们说,这野戏台邪性,当年有个戏子在台上吊嗓子,被台下的“东西”勾了魂,第二天发现时,人直挺挺地站在戏台中央,手里还捏着个皮影人,脸笑得跟皮影上的“丑角”一个样。

马老杆没理会,从箱子里翻出锣鼓家伙,又取出油灯挂在台口。灯影里,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贴在斑驳的台柱上,像个沉默的看客。

“今儿咱唱《岳母刺字》,给路过的老少爷们听个响。”他把“岳飞”的皮影套在手上,手指一动,影人就在幕布上“站”了起来,铠甲上的金漆虽掉了,可那股正气却透过灯影漫出来。

锣鼓声在空旷的荒滩上响起,惊飞了草丛里的夜鸟。马老杆的嗓子有些沙哑,可唱到“精忠报国”四个字时,依旧带着股撕心裂肺的劲儿,听得小石头眼睛都红了。

唱到一半,幕布后面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人在翻东西。小石头吓得一哆嗦,手里的“岳母”皮影差点掉在地上。

“别慌。”马老杆头也没回,手里的“岳飞”依旧在幕布上挥枪,“是耗子,这戏台子空久了,就成了它们的窝。”

可那响动越来越大,竟像是有人在学他的腔调,咿咿呀呀地唱《霸王别姬》,调子走得离谱,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哀怨,跟师娘当年的嗓音有三分像。

马老杆的手猛地一顿,“岳飞”的枪掉在了地上。他掀开幕布,后台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皮影箱子,发出“哐当”的轻响。

“师父?”小石头怯生生地问。

马老杆没说话,只是盯着墙角的一个旧箱子。那箱子锁着,是当年师娘放戏服的,他本以为早就被人撬了,没想到还在。更怪的是,锁孔里竟插着把钥匙,像是刚有人开过。

他走过去,打开箱子。里面没有戏服,只有个孤零零的皮影人,是“虞姬”的模样,眉眼画得极像师娘,只是脸色白得吓人,嘴角还沾着点暗红的颜料,像是血。

“是你……回来了?”马老杆的声音发颤,手指轻轻碰了碰皮影的脸,冰凉冰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就在这时,荒滩上忽然刮起一阵阴风,吹得油灯火苗直晃。幕布外面传来“哗哗”的响声,像是有无数人在鼓掌,可戏台下明明空无一人。

“有人来看戏了……”马老杆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滚下泪来,“小石头,接着唱,给你师娘唱段《夜深沉》。”

小石头不敢违逆,赶紧拿起鼓槌。可他刚敲响鼓点,就看见幕布上多出个影子——不是他们手里的皮影,是个穿着戏服的女人影子,正随着鼓点翩翩起舞,身段跟师娘当年一模一样。

“师娘……”小石头吓得手里的鼓槌掉在地上。

那影子舞到“虞姬”皮影旁边,忽然停了。接着,马老杆手里的“虞姬”皮影像是活了,自己动了起来,跟那女人影子重合在一起,在幕布上缓缓跪下,做出抹脖子的动作。

“不要!”马老杆嘶吼着,想把皮影扔掉,可手指像被粘住了,怎么也甩不开。他眼睁睁看着“虞姬”的皮影在幕布上倒下,嘴角的暗红颜料越来越浓,像是真的在流血。

荒滩上的掌声变成了哭嚎,密密麻麻的,像是有无数个冤魂在哭。戏台的木柱开始摇晃,朽坏的木板“嘎吱”作响,像是随时要塌。

“是我对不起你……”马老杆抱着“虞姬”皮影,老泪纵横,“当年我不该让你跟着戏班遭罪,不该让你去救那个孩子……”

女人影子在幕布上晃了晃,像是在摇头。接着,影子慢慢变淡,化作一缕青烟,钻进了“虞姬”皮影里。皮影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像是有了神采。

风停了,哭嚎声也没了。荒滩上恢复了平静,只有油灯还在默默燃烧,照着马老杆佝偻的背影。

“师父,咱走吧!”小石头拉着他的胳膊,浑身都在抖。

马老杆摇摇头,把“虞姬”皮影小心翼翼地放进箱子,又锁好:“你师娘舍不得这戏台,她想在这儿多待会儿。”

他重新拿起“岳飞”的皮影,对小石头说:“接着唱,唱完这出,咱就走。”

那天夜里,野戏台上的锣鼓声和唱腔,一直传到后半夜。附近屯子的人说,他们听见戏台上有女人的笑声,还有人看见幕布上有两个影子在对唱,一个像马老杆,一个像他早逝的媳妇。

天亮时,小石头扶着马老杆离开了荒滩。马老杆的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虞姬”皮影,像是攥着稀世珍宝。

没过半年,马老杆就走了。临死前,他让小石头把“虞姬”皮影烧了,跟他的骨灰埋在一起。小石头照做了,只是在烧皮影时,他看见火苗里飞出个小小的影子,在院子里转了三圈,然后朝着辽河的方向飞去,消失在晨雾里。

后来,野戏台被辽河的洪水冲垮了,连木柱都没剩下。但每年中秋,还有人说,在荒滩上能听见皮影戏的调子,咿咿呀呀的,像是有人在唱《霸王别姬》。

有一年,当年被师娘救的那个孩子,成了有名的戏班班主。他特意回到辽河边,在荒滩上搭了个新戏台,唱了三天三夜的皮影戏,全是马老杆当年的拿手戏。

唱到《霸王别姬》时,幕布上忽然多出个“虞姬”的影子,跟他带来的“霸王”皮影对舞,身段优雅,眉眼温柔。戏班的人都吓坏了,只有他笑着说:“是师娘来看戏了,她知道我没忘了她的恩。”

黑土地上的风,年复一年地吹过辽河滩,带着芦苇的清香,也带着皮影戏的余韵。那些关于爱与救赎的故事,就像幕布上的影子,虽经岁月冲刷,却总在某个月圆之夜,悄然浮现,在灯影里,诉说着戏班的绝响,和这片土地上,从未褪色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