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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十一年的春,辽西的黑土地刚化冻,泛着湿漉漉的腥气。老窑匠陈满囤蹲在自家窑场的土坡上,望着那座冒了半世纪黑烟的老烟囱,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眼角的皱纹。

“爹,这窑真要扒?”儿子陈石头手里攥着锛子,指节泛白。这窑是陈家传了三代的基业,青砖黛瓦的窑房虽显破败,可那座丈高的青砖烟囱,在十里八乡都是独一份的标志。

陈满囤磕了磕烟锅,烟灰落在刚化冻的泥地里,洇出个深色的小坑:“不扒咋整?县上的洋学堂要盖楼,指定要咱家这窑的老青砖。再说,这窑都快塌了,去年冬天烧窑时,烟囱里掉下来半块砖,差点砸着你三叔。”

陈石头没说话,只是望着烟囱出神。这烟囱里藏着太多事——爷爷年轻时在里面掏过蛇,爹二十岁那年从烟囱顶上摔下来,断了三根肋骨,却硬是没让窑停火。更邪乎的是,每年除夕夜里,烟囱里总会传出“咔哒咔哒”的响声,像是有人在里面搭积木,老一辈人说,那是窑神在清点一年的香火。

动工拆窑的那天,天阴得厉害,像是要下雨。几个雇来的短工拿着镐头铁锹,围着烟囱转悠,谁也不敢先动手。

“陈老爹,这烟囱……真能拆?”一个短工搓着手,眼神发虚,“我昨儿夜里梦见烟囱倒了,压死了好几个人。”

陈满囤把旱烟袋往腰里一别,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打开里面是块黑黢黢的土块,散发着淡淡的烟火气:“这是当年建窑时,窑神爷托梦留下的‘镇窑土’,有它在,啥邪祟都近不了身。”

他把镇窑土埋在烟囱根下,又烧了三炷香,对着烟囱作了三个揖:“窑神爷,晚辈无奈,要动您的居所。这些年香火没断,还请您高抬贵手,莫要见怪。”

说完,他朝陈石头使了个眼色。陈石头咬咬牙,抡起锛子就往烟囱底座的青砖上砸。“当”的一声脆响,青砖应声裂开道缝。

没等众人松口气,烟囱里忽然传来一阵“呜呜”的风声,像是有人在里面哭。紧接着,从烟囱顶掉下来几块碎砖,“啪嗒”落在离陈石头脚边不到三尺的地方。

“邪门了!”短工们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陈满囤心里也咯噔一下,但脸上没露怯:“慌啥?烟囱老了,拆的时候掉几块砖正常。接着拆!”

众人壮着胆子继续动手,镐头铁锹轮番上阵,烟囱底座很快被拆出个缺口。就在这时,陈石头忽然“哎呀”一声,捂着脚蹲在地上。众人一看,他的脚脖子被一块掉落的青砖砸中,鲜血顺着裤脚往下淌。

“先停手!”陈满囤赶紧上前查看,伤口不算深,可血却止不住,像是被什么东西吸着似的。他心里发沉,想起爹临终前说的话——陈家窑的烟囱不能动,动了就要招祸。

他让人把陈石头扶回屋,自己则蹲在烟囱根下,盯着那个缺口出神。缺口里黑黢黢的,像是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的事——那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邻村的窑场为了抢水源,半夜来拆陈家的窑,结果刚碰到烟囱,就从上面滚下来个火炭球,把领头的烧成了重伤,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动陈家窑的主意。

“爹,要不……别拆了?”陈石头被人扶着出来,脚脖子肿得像个馒头。

陈满囤没应声,只是从窑房里翻出个旧油灯,点燃了往烟囱缺口里照。灯光下,他看见烟囱内壁的砖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指印,像是有人在里面攀爬时留下的。更吓人的是,在离底座丈许高的地方,竟有个巴掌大的黑窟窿,窟窿里似乎塞着什么东西。

“那是啥?”一个短工指着黑窟窿,声音发颤。

陈满囤让两个年轻力壮的短工搭了个人梯,自己踩着人梯往上爬。离黑窟窿越近,越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腥气,像是陈年的血混着烟火味。他伸手往窟窿里一摸,掏出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沉甸甸的。

落地打开一看,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油布里包着的,是个巴掌大的木头人,穿着褪色的红布衫,木头人的胸口插着根铁针,针眼里还缠着几缕头发。

“是魇镇!”陈满囤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小时候听奶奶说过,这是最阴毒的巫术,把仇人的头发缠在木人身上,用针扎着埋在暗处,能让对方家宅不宁,断子绝孙。

可这木人是谁放的?陈家世代烧窑,虽有同行竞争,却从没结下这么深的仇怨。

就在这时,烟囱里忽然传出“咔哒”一声响,像是有人用指甲刮砖。紧接着,一阵黑烟从缺口里涌出来,呛得人睁不开眼。黑烟散去后,众人发现刚才拆出的缺口处,竟多了几块新砖,严丝合缝地堵着,像是从没被拆过一样。

“妈呀!”短工们吓得魂飞魄散,扔下工具就往村口跑,谁也不敢再回头。

陈满囤和陈石头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陈满囤才哆哆嗦嗦地说:“是……是窑神爷不乐意了……”

当天晚上,陈家就出事了。陈石头的脚脖子肿得更厉害,开始流脓水,请来的郎中束手无策,只说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更怪的是,窑房里的工具像是被人动过,锛子斧子都被扔到了院外,而那座老烟囱,在黑夜里竟隐隐透着红光,像是里面有团火在烧。

陈满囤知道,这是躲不过去了。他连夜去了三十里外的青云观,求见观里的清玄道长。清玄道长是方圆百里有名的高人,据说能通阴阳。

听完陈满囤的叙述,清玄道长捻着胡须,沉吟半晌:“你家这窑,怕是藏着东西。那烟囱里的木人,不是外人放的,是你们陈家自己人埋的。”

“不可能!”陈满囤急了,“我陈家世代本分,咋会干这种事?”

“你爷爷那辈,是不是有个夭折的女儿?”清玄道长问。

陈满囤一愣。他确实听爹说过,爷爷当年有个女儿,三岁时掉进窑里的火膛烧死了,因为是女孩,没入祖坟,就埋在了窑场的角落里。

“这就对了。”清玄道长叹了口气,“那木人里的头发,就是你那早夭的姑奶的。当年你奶奶心疼女儿,又怕她在阴间受欺负,就请了个懂巫术的,做了这木人藏在烟囱里,想让窑神爷照着点。可没成想,这木人沾了太多烟火气,又带着枉死的怨气,时间久了,竟成了邪祟。”

陈满囤听得目瞪口呆:“那……那烟囱里的响声,还有今天的怪事……”

“是她在闹。”清玄道长说,“你们要拆烟囱,等于毁了她的安身之所,她能乐意吗?你儿子的伤,也是她弄的,想给你们个警告。”

“那咋办啊?”陈满囤急得直跺脚,“总不能让她一直闹下去吧?”

“解铃还须系铃人。”清玄道长取出三张黄符,“你回去后,把那木人取出来,用柚子叶水洗净,再请个木匠,给木人刻个牌位,供奉在窑房里。然后在你姑奶的坟前烧些纸钱,告诉她,陈家子孙没忘了她,以后每年都给她上坟。最重要的是,这烟囱不能拆,得留着给她遮风挡雨。”

陈满囤千恩万谢地拿着符回了家。按照清玄道长的嘱咐,他把木人洗净,又请木匠做了个小小的牌位,写上“陈门李氏之位”,供奉在窑房的香案上。他还带着陈石头,在当年埋姑奶的角落烧了纸钱,磕了三个头。

说也奇怪,做完这些事,陈石头的脚伤当天就不疼了,没过三天就好了利索。而那座老烟囱,再也没出过怪事,夜里也听不到“咔哒”声了。

县上的人听说陈家窑拆不了,起初很不高兴,后来不知怎么就改了主意,另找了地方烧砖。有人说是清玄道长打了招呼,也有人说,是县太爷夜里做了噩梦,梦见个穿红布衫的小女孩指着他骂,吓得他再也不敢提拆窑的事。

陈满囤依旧守着那座老窑,只是不再烧砖卖钱,每天都往窑房里的香案上供些点心水果,逢年过节还会给那个小木人牌位磕个头。

陈石头问他:“爹,姑奶真的会在烟囱里看着咱们吗?”

陈满囤望着那座在夕阳下泛着微光的烟囱,缓缓点头:“不管在不在,她都是陈家的人。这烟囱立了三代,早就不是堆砖头了,是咱陈家的根。根在,家就在。”

后来,陈家窑成了十里八乡的稀罕地。没人再敢打拆窑的主意,甚至有产妇难产、孩子夜哭,都会来窑房里烧炷香,求那个穿红布衫的“小姑奶奶”保佑。据说还挺灵验,久而久之,窑房里的香案前,竟常年不断香火。

陈满囤活到八十岁才去世,临终前他拉着陈石头的手说:“那烟囱……要好好修着,别让它塌了。咱陈家的人,得守着它。”

陈石头记着爹的话,后来真的把老窑修葺一新,还在烟囱周围种了圈槐树。每年春天,槐花开得雪白,风吹过,花瓣落在烟囱顶上,像是给那个藏在里面的故事,盖上了层温柔的被子。

黑土地上的风,依旧年复一年地吹过窑场,带着烟火的气息,也带着血脉的牵绊。而那座老烟囱,就像个沉默的老者,守着陈家的故事,也守着这片土地上,那些关于亲情与敬畏的秘密,在岁月里,静静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