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敬听得问话不觉有异,上前合十躬身道:“不负李姑娘所托,查探之事已有眉目。”
李晚立在阴影里,衣衫被风拂得微扬,声音听来与往日无异。
“外面天寒地冻,小和尚一路辛苦,且进来说话。”
不敬目光扫过那朱漆大门,此处正是何姑娘的闺楼所在,不由得面露迟疑道:“这……男女授受不亲,闺阁之地,夜深人静,小僧贸然闯入,恐有不妥,还是在外相谈为好。”
“都到了这般光景,还拘着这些俗礼作甚?”
李晚语声微促,侧身让开去路。
“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论避嫌不迟。”
不敬本非迂腐拘泥之辈,心想此事干系重大,李晚既已发话,便不再推辞,提步跟着她往里走去。甫一进门,一股暖香扑面而来,却混杂着几分说不出的滞涩之气,与闺阁应有的清雅格格不入。他心中微动,目光掠过廊下,只见三五名丫鬟往来穿梭,手中或托着空盘,或持着抹布,看似忙碌,实则脚步虚浮,眼神闪烁不定。
有个丫鬟抬眼撞见他的目光,身子陡然一缩,如同受惊的兔子般低下头去,匆匆绕到柱子后,那模样哪里是寻常的羞怯,分明是藏着什么心事。不敬心中疑窦更增,从门口到会客厅不过数十步路,这般心神不宁的丫鬟竟见了四五人之多,个个面色紧绷,似是怕被人窥破了隐秘。
越往内走,那股不对劲的感觉便越发强烈。并非暗藏杀机的凶险,而是一种如芒在背的诡异,仿佛周身的空气都被人做了手脚,处处透着刻意与破绽。就像一幅临摹的古画,形似却神不似,乍看之下无甚不妥,细究起来便觉处处别扭。
到了会客厅,紫檀木桌椅擦得锃亮,桌上早已摆好了一套白瓷茶具。两人刚一落座,便有个青衣丫鬟端着茶盘快步上前,脚步轻快得有些迫不及待,虽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但那微微颤抖的手腕,却泄露了她的紧张。茶盏轻搁桌面,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丫鬟如蒙大赦般躬身退下,转身时裙摆扫过门槛,竟险些绊倒。
不敬伸手端起茶盏,杯沿尚带着温热,鼻尖萦绕着清雅的茉莉花香,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异香,似是名贵香料,又隐隐透着几分阴寒。他作势要饮,眼角余光却瞥见对面的“李晚”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眸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期待,那神情急切得有些过分,与李晚平日的沉稳干练判若两人。
不敬心中已然明了,缓缓放下茶盏,杯底与桌面相触,声音清脆。
“阁下伪装李姑娘的容貌,确有九成相似,连她拂袖、拢发的小动作也模仿得有模有样,可惜终究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他抬眸直视对方,目光沉静如水。
“施主可否告知,何姑娘与真正的李巡察,此刻身在何处?”
“李晚”脸上的神色僵了一僵,随即露出几分诧异,蹙眉道:“小和尚莫非是连夜赶路,熬坏了脑子?怎的说起这般胡话来?”
“小僧也盼着自己猜错了。”
不敬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惋惜。
“只可惜施主的破绽太大,实在经不起推敲。”
那人眼中的诧异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凌厉,声音陡然压低,带着几分森然道:“你这和尚倒会信口雌黄,若不是糊涂了,怎会认错人?”
“方才是小僧失言了。”
不敬缓缓摇头道:“施主此刻的模样,与李姑娘平日相较,何止差了十万八千里。容貌尚可模仿,神韵却万万学不来。”
那人脸色骤然大变,原本还算平和的面容瞬间扭曲,寒声道:“你这小和尚,倒与她交情不浅,竟能这般快便瞧出破绽。”
“非是小僧眼尖,实是施主功课做得不足。”
不敬叹道:“你连李姑娘的来历背景都未曾查清,只学得皮毛便贸然行事,如何能瞒得过知情人?”
那人眼神一凝,追问道:“难道这悬镜司巡察,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来头不成?”
不敬只是淡淡一笑,双手合十,不再多言,神色间带着几分讳莫如深。有些事,点到即止便好,多说无益,反而徒增变数。
那人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得冷笑道:“你这和尚莫要装神弄鬼,我看你也算不上聪明。要么一开始便未曾察觉,要么察觉了便该速速退去,却偏要以身犯险,此刻又当众点破,当真是自寻死路,糊涂至极!”
“小僧本想与施主虚与委蛇,再寻机会探明真相。”
不敬拿起桌上的茶盏,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瓷壁。
“只可惜施主太过心急,反倒露了马脚。”
他将茶盏凑到鼻尖轻嗅,语气平静如湖面。
“茉莉花茶清芬雅致,本是佳品,古时有人添香料以增其味,也算雅事一桩。只可惜,施主画蛇添足,在茶中掺了毒。”
他抬眼望向对方,眼中能看见的唯有真诚。
“小僧虽无绝世武功,却也修得几分粗浅内功,寻常毒物倒也不惧。只是这般明火执仗的毒茶,要小僧以身试之,未免太过刺激,恕难从命。”
话已戳破,再无半分转圜余地。那人脸上伪装的温婉瞬间冰消瓦解,铁青之色如淬了毒的寒铁,又似乌云压顶,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拍向八仙桌,指力沉猛,“啪”的一声脆响,坚硬的桌面竟被震出数道蛛网状裂痕,案上茶盏簌簌乱颤,滚烫的茶水泼溅而出,溅在衣襟上也浑然不觉。
“你这秃驴!”
他声音嘶哑如裂帛,满是咬牙切齿的怨毒,一双眸子瞪得滚圆,红丝密布,似要喷出火来。
“莫非真是老夫命中的扫把星、丧门星?”
“当年船墓秘境,老夫耗尽心机布下‘寒潭锁魂局’,本欲取那前朝秘宝‘龙纹玉珏’,偏生你这野和尚横空杀出,坏了我大好图谋!”
他胸口剧烈起伏,气息粗重如牛喘,恨得牙根发痒。
“雇主见状撤了单子,老夫不仅分文未得,反倒倒赔三倍佣金!这笔血债,老夫本想忍下,只当是栽了个跟头!”
他目光如刀,直剜不敬面门,杀机毕露道:“却不料你今日自投罗网,竟撞进这听竹轩来!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此番休怪老夫心狠手辣,取你狗命,以泄我心头之恨!”
这番话掷地有声,满室皆闻其怒,连廊外的风声都似为之一滞。按江湖常理,这般怨毒之言出口,便是雷霆一击的前兆,纵是顶尖高手,也该提气凝劲,或掌风呼啸,或兵刃出鞘。
可奇的是,那人怒喝之后,竟依旧端坐在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半截嵌入地下的玄铁顽石,纹丝不动。他双手按在椅扶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青筋如蚯蚓般在额角突突跳动,周身气息却陡然沉凝下来,不似暴怒欲发,反倒像是在积蓄一股磅礴至极的内劲,静得诡异,险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