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奏本在御案上静置了不过片刻,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推开。
朱笔未动,旨意未下。
“传旨工部,所有掘渠事宜,暂缓。”萧景珩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决断。
满朝文武哗然,连日大雨,京中水患已迫在眉睫,此刻停工,无异于坐视灾情扩大。
这绝非昔日那位杀伐果断、以民为本的帝王所为。
不等臣子们跪地死谏,萧景珩已然起身,龙袍的下摆拂过冰冷的金砖地面,只留下一句:“朕,去宁庐巷看看。”
雨丝如织,斜斜打在明黄的伞盖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萧景珩并未乘辇,仅带了内侍总管,一步步走在泥泞的青石板路上。
宁庐巷还是老样子,静谧而安详,仿佛被时光遗忘。
他径直走到那面着名的主墙下,墙根处,那个被全城人默契守护着的青瓷破碗,正安静地承接着从屋檐滴落的雨水。
碗中的水已近满溢,清澈的水面在晦暗天光下,却奇异地倒映出一片流转不定的光影。
那光影并非来自天空,而是水体内部的微光,随着水波的每一次轻颤,勾勒出宛如脉络般的细线。
萧景珩凝视着那碗中光影的走向,瞳孔骤然一缩。
那不是光,那是地下潜流最细微的走向!
这只碗所处的位置,恰是京城地下水脉的一个微妙节点,碗中水波的每一次震荡,都与整个京城的水势遥相呼应!
他豁然开朗。
苏烬宁留下的,岂止是预警的节奏,更是与这方天地共鸣的方法!
“传朕旨意!”萧景珩的声音在雨中显得格外清亮,“即刻从官窑取粗陶碗一百只,分置于城中各坊市地势最低洼处。命各坊里正,每晨记录碗中水位涨落,描绘成图,即刻上报!”
旨意一下,满城皆动。
无人理解帝王这看似荒唐的举动,但皇命如山,只得遵从。
不过短短三日,一幅前所未见的“碗测水图”便呈现在了御案之上。
那上面没有繁复的计算,只有一条条简单的曲线,标注着各处陶碗的水位变化。
然而,正是这些简单的曲线,汇聚成了一张比钦天监耗费数月心血测算出的水文图更精准、更直观的京城地下水势全貌。
哪里是暗流汇聚之地,哪里是排水淤塞之所,一目了然。
工部尚书捧着图,双手都在颤抖,他仿佛看到了一条无形的巨龙,盘踞在京城之下,而帝王,只用了一百只陶碗,就摸清了它的每一寸筋骨。
萧景珩却未对任何人加以褒奖,只淡淡吩咐:“将此图原稿,送至烬学堂,作为蒙学教材。”
当夜,酝酿已久的暴雨如天河倒泄,倾盆而下。
皇城之上的警钟还未敲响,太庙的祈福仪式也才刚刚开始。
然而,城中各处低洼街巷的百姓,却早已不慌不忙地将家中器物搬至高处,老弱妇孺也已转移到了地势较高的邻里家中。
因为家家户户的门前,不知何时都摆上了一只盛着清水的陶碗。
那碗中倒映着远处宁庐巷墙头微弱的光晕,光晕微动,水波一漾,便知水势将涨,无需任何官府号令,自救的行动已然井然有序地展开。
千里之外,西南瘴泽。
林墨一脚深一脚浅地跋涉在泥泞之中,空气里弥漫着腐烂草木与湿热水汽混合的古怪味道。
她此行的目的地,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村落,那里正流行一种怪症。
患者不痛不痒,不热不寒,唯有四肢百骸会随着时间推移,一寸寸变得僵硬,最终如泥塑木偶般,失去所有知觉,只余一双眼睛还能转动。
族中长老面色凝重,称这是山鬼“偷魂”,正准备宰杀牲畜,举行一场盛大的驱邪仪式。
林墨逐一为病患诊脉,脉象平稳,毫无中毒迹象。
她又查验了村落的饮食与居所,水源清澈,食物寻常,找不到任何毒源。
就在她苦思不得其解之际,一阵夜风吹过,挂在村口古树上的陶铃竟自行响起。
那铃声并非清脆悦耳,而是带着一种紊乱的、令人心悸的异响,时快时慢,毫无章法。
林墨的心猛地一跳,她抓起一只陶铃凑到耳边,闭目凝神。
一股极细微、极高频的震颤顺着陶土,钻入她的耳膜,直冲脑海。
她猛然睁开双眼,如遭雷击!
这不是病!
更不是什么鬼神作祟!
这是村落饮用的溪水中,含有一种肉耳无法察觉的微弱震动,长期饮用,导致人体神经传导系统逐渐失调、麻痹!
这是一种声音的“毒”!
她当即阻止了祭祀,指导村民放弃溪流,在村西一块岩石下,向地底深处挖掘。
当一股清冽甘甜的深井之水喷涌而出时,全村欢呼。
林墨又取来三块薄厚不一的陶片,制成三音阶的陶哨,教村民每日吹响,监测水质的波动是否平稳。
七日之后,第一个僵直的孩童,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半月之后,村中孩童已能再次追逐蹦跳。
林墨临行前,族长跪地恳请她留下姓名,为她立碑。
她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俯身教村里最小的几个孩子唱一首新编的童谣:“水会说话,耳要慢听,心要静等。”
歌声稚嫩,随风飘散,融入了茫茫林涛,再无人知晓药王谷传人曾来过此地。
战后的废墟之城,断壁残垣。
阿阮领着节律塾的孩子们抵达此处时,本以为这群身有残障的孩子会难以适应这片荒芜。
然而,她看到的景象却让她彻底失语。
一个失明的少年,正用嘴里发出的“嗒嗒”声,准确地判断着一堵残墙的内部结构是否稳固;一个失聪的聋童,将脸颊紧贴地面,凭着最细微的震感,预判着下一场余震可能来临的方向;几个肢体残疾的孩子,则用彼此间默契的呼吸节奏,协调着搬运石块的动作,效率竟比成年人更高。
他们早已在苏烬宁的启蒙之上,演化出了独属于自己的生存体系。
阿阮收起了所有教案。
她不再授课,反而拿出纸笔,请孩子们将自己的感知方式绘制成一幅“生存节律图谱”。
某日午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塌方毫无预兆地发生。
然而,所有人都已提前撤离。
竟是两个最年幼的孩童,率先察觉到空气流速的微小异样,用一种尖锐的拍手节奏发出了警报。
事后,阿阮召集了所有孩子。
她第一次没有教任何节律,而是问了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也没有任何人教你们规则,你们,还会活得好吗?”
孩子们一片沉默。
片刻之后,不知是谁带头,所有孩子伸出手,齐齐地拍打着脚下坚实的大地。
“咚——咚咚——咚——”
那节奏,坚定,沉稳,一如心跳,一如誓约。
京城,“民策大会”如期举行,主持人正是已褪去所有锋芒、愈发沉静的青鸢。
这场大会的规则只有一条:所有治理建议,皆可用非文字的方式提交。
一名来自山区的农妇,捧上一副亲手织就的锦缎,上面用不同颜色的丝线,织出了一片复杂无比的灌溉难题,图案繁复,逻辑却清晰无比;一位东海的渔夫,用一堆大小不一的鱼骨,在沙盘上拼出了未来一年的潮汐规律,其对汛期的预测,竟比户部档案中的记录还要精准。
台下,几名世家子弟掩口窃笑,轻蔑之情溢于言表。
一名老儒生更是抚须冷哼:“村野之见,奇技淫巧,岂能登大雅之堂?”
青鸢闻言,却只是微微一笑,当场命人依照那农妇的织锦图,在沙盘上模拟开渠。
结果,一条最优的引水路线赫然呈现,困扰地方数年的难题迎刃而解。
全场皆惊。
那老儒生面色涨红,愤然起身,指着青鸢怒斥:“离经叛道!祖宗之法,圣贤之言,皆被尔等视若无物!”
青鸢淡然地迎着他的目光,反问:“《礼》曰‘因地制宜’,敢问老先生,‘地’与‘宜’,可曾规定过必须用文字来书写?”
老儒生瞠目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散会后,青鸢将烬学堂创立以来所有的“标准答案”与“通用模板”,尽数付之一炬。
熊熊火光中,她又取出一块冰冷的铜牌,毫不犹豫地投入火中。
那是当年苏烬宁的功绩被朝廷认可时,唯一留下的、刻满了精密算式的官方认证凭证。
火舌瞬间吞没了那块铜牌,也映亮了青鸢的脸庞。
她低声自语,像是在对那火焰说,又像是在对一个遥远的灵魂说:
“真正的学问,是不怕被烧掉的。”
霜降之夜,月色如霜。
宁庐巷的墙光第五次浮现。
但这一次,光芒不再局限于一面墙,而是沿着地下早已盘根错节的苔藓与菌丝网络,如一张巨大的金色蛛网,瞬间蔓延百里,勾勒出了一张覆盖全城的“生命节律图”。
城中何处有重病之人,光便微弱暗淡;何处有新生婴儿,光即明亮跳跃。
百姓们推开窗,望见这覆盖天地的奇景,脸上依旧是平静与安然。
他们只是默默地在窗台上摆上一碗清水,任那远方的光影在碗中汇聚、流转,仿佛在阅读一封来自整座城市的家信。
此刻,千里之外的北疆边镇,一名戍卒正踩着夜路巡逻。
他忽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脚下的泥土,正传来一阵熟悉而又陌生的震颤。
那节奏,正是传遍天下的“宁律七拍”。
但,在第七拍的末尾,竟多出了一记全新的、短促而有力的变调。
他心头剧震,不及细想,立刻对身边的同袍打出手势,传令全军,依此新律,调整巡逻步伐。
霎时间,整条夯土长城仿佛被唤醒的巨兽,在无数士兵脚步的共鸣下,发出了一声悠远而深沉的低鸣,像是在回应着某种尚未被命名的新秩序。
风过处,星光洒落大地,像无数双缓缓睁开的眼睛,也像一句未曾说出,却响彻天地的回答:
“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