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总管那一声“清扫干净”,在空旷的宫道上回响,听着竟比这料峭春寒更冷三分。
清明后第三日,天光大亮。
几个奉命行事的老宫人推开了冷宫尘封多年的朱漆小门,吱呀一声,惊起一片灰尘。
这里的一切都还维持着当年的模样,只是蛛网密布,物是人非。
她们依着规矩,将所有残存的物件分门别类,准备登记入册后统一焚毁。
一个眼尖的嬷嬷在床榻角落的夹缝里,摸出一个朽坏了一半的木盒。
盒中空空如也,唯有底部粘着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炭笔残片,黑得纯粹,仿佛凝固了一段无声的时光。
“这……可是当年苏主子用过的?”有人低声问。
消息层层上报,很快便到了礼部。
有官员认为,此物虽微,却是苏烬宁“末世之眼”初现、画下第一幅预警图的见证,意义非凡。
遂上奏请旨,欲将此残片重制装裱,陈列于京中新建的民智院,供万民瞻仰。
奏本递到御前,萧景珩只看了一眼,便提笔朱批。
他没有准,也未驳斥,只淡淡写下一道旨意:将此物转交宁庐巷,那位每日在墙根下守着青瓷碗的老妇人。
“相比于悬于高堂,它更该回到记得它温度的人手里。”他对不解的内侍总管说。
当夜,御书房内灯火通明。
萧景珩摒退了所有下人,独自从一道暗格中取出一本厚重的册子。
牛皮封面,玄铁包角,没有书名,也没有任何标识。
他缓缓翻开,里面却是一片空白。
一页,两页,百余页,尽是泛黄的宣纸,无一字痕迹。
这曾是王朝最高机密——苏烬宁的“三日危图”归档。
当年,她每日画下图谱,他便亲手拓印一份,封存入册,以为凭证。
可如今,那些曾预示着血光、干旱、瘟疫的繁复图案,竟如从未存在过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忽地想起,许久之前的一个雪夜,她蜷在暖炉边,呵着冻僵的手指,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对他说:“我画下的东西,都是灾祸,是留不得的。你看不见的,才最真。”
那时他不解,只当是她厌恶自身能力的呓语。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大悟。
她留下的,从来不是那些惊世骇俗的预言,而是预言之后,人们一次次自救的行动,是那些行动汇聚成的、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的“道”。
萧景珩凝视着空白的书页,良久,从案上取过一根火折子,吹亮,凑近了册子的页脚。
“嗤——”
橘红色的火苗舔上泛黄的纸张,没有想象中的剧烈燃烧,而是静静地、温柔地向上蔓延。
火焰如水,无声吞噬着一页又一页的空白。
火光摇曳,将帝王深邃的眼眸映得透亮。
他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个等待了许久的仪式。
就在整本空册即将化为灰烬的刹那,窗外,宁庐巷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律的敲碗声。
“叩,叩叩,叩——”
那节奏,不急不缓,正是当年“墙光初现”时,苏烬宁教给全城百姓用以辨别方位、传递信号的“宁律”。
萧景珩的指尖微微一颤。
他闭上眼,静静聆听。
那敲击声,起初只有一个,很快,第二个、第三个……从四面八方响起,汇成一片无声的交响。
它们不是在求救,也不是在示警,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心照不宣的问候。
火光彻底熄灭,黑暗重归御书房。
帝王依旧闭着眼,唇角却极轻地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终究,一字未言。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东陆盐田。
正午的毒日头下,一个年轻的晒盐工突然浑身抽搐,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周围的工友们见状,却无一人慌乱上前,更无人去请大夫。
他们迅速围成一个圈,其中一个工头模样的人取来一个陶罐,覆在昏厥者胸口,然后开始有节奏地用指节敲击陶罐。
“咚……咚咚……”
声音沉闷,带着一丝奇异的回响。
恰好途经此地的林墨见状,眉头紧锁,正欲上前施针救人,却被一名老盐工伸手拦下。
“姑娘莫扰,他们在‘问病’。”老盐工声音沙哑,眼神却亮得惊人。
林墨一怔,停下脚步细细观察。
她惊愕地发现,那敲击陶罐的节奏并非胡来,其频率变化竟与人体内湿毒郁结时的脉搏跳动规律隐隐相合。
更让她心惊的是,随着敲击,那昏厥工人的身体开始以一种特定的频率微微颤动,汗水如注,却又巧妙地避开了虚脱的风险。
这分明是一种利用共振原理引导排汗的法子!
手法粗朴得近乎原始,效果却比她药王谷秘传的“透骨针”还要稳妥。
林墨站在原地,如遭雷击。
她脑中所有关于经脉、穴位、君臣佐使的精妙理论,在这一刻被那“咚咚”的陶罐声敲得粉碎。
良久,她默默退后,从怀中取出那套随身携带的银针。
针身在日光下闪着森冷的光,这是药王谷嫡传信物的象征,代表着“一针定生死”的无上权威。
她看着那些银针,然后一根,一根,毫不犹豫地将它们尽数折断,投入脚边白花花的盐池之中。
“滋——”
银针入池,瞬间便被高浓度的盐卤腐蚀,再无踪影。
当夜,林墨在盐池边的沙地上,用一截枯枝写下了三行字:
“何为疾?”
“谁来判?”
“如何治?”
写罢,她起身,头也不回地向着更远方的荒野走去。
身后,晚风吹过,洁白的盐晶悄然析出,将那三行诘问彻底覆盖,如同从未有人来过。
古驿道旁,一座废弃多年的驿站,如今成了节律塾的新址。
阿阮本打算带领学生们重建屋舍,却在清理地基时,意外发现了一套深埋于地下的铜管网络。
那是一条条拇指粗细的空心铜管,四通八达,连接着远方的每一个隘口和村落。
“脉线!”阿阮心头巨震,这正是苏烬宁生前耗费巨资,秘密铺设的地下灾情传讯系统。
孩子们好奇地围拢过来,伸出小手触摸那些冰凉的铜管。
一个曾在灾年中失去双亲的失语少女,忽然脱下草鞋,赤着脚在地面上的一块铜管接口处,有节奏地踩踏起来。
“嗒,嗒嗒,嗒……”
清脆的节律顺着铜管传向远方。
片刻后,远处的山口,竟传来一声悠长的陶哨回应。
孩子们欢呼起来,自发地围着那些管道,用脚踏、用手拍,竟在无人教导的情况下,编出了一套全新的律动。
他们将雨水滴落的速度、风吹过山坳的方向,都编入了节奏,竟能以此精准预测出南来北往的商队何时能够抵达。
阿阮静静地站在一旁,手里还握着那本她随身携带多年的《共感文注疏》最后一卷。
她本想向孩子们讲解这“脉线”的来历,可看着他们赤足踏地、如同与大地一同奏乐的模样,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走到一处墙缝边,将那本凝聚了苏烬宁最初智慧的注疏,轻轻塞了进去,任凭风雨侵蚀。
她望着那群在夕阳下不知疲倦地“演奏”着的孩子,轻声说:“你教我们听见世界,现在,世界开始自己说话了。”
更北的边镇,一场别开生面的“赋税推演赛”正在举行。
主持人,正是烬学堂的创办者,青鸢。
百姓可以用任何他们擅长的方式,来展示自己心中最合理的粮税分配方案。
一名来自山区的盲童,不言不语,只用一捧竹签和一袋陶珠,在沙盘上摆出了一幅“九宫流转图”。
他拨动陶珠,模拟未来三年的旱涝灾情,其推演出的粮食流转和储备方案,竟比户部长史苦心计算数月的国策还要精准周全。
满堂皆惊。
赛后,一名守旧的老儒生捻着胡须,酸溜溜地讽刺道:“此等奇技淫巧,不过雕虫小技,岂能代替圣人教化,用以经世济国?”
青鸢闻言,不怒反笑。
她一言不发,从随身的箱箧中取出一张泛黄的旧契拓本,当众展开。
“诸位请看,这是十年前,沈昭仪私吞边镇赈灾粮的密账。”
她指着账目上一笔笔惊心的数字,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你们读的‘正经’,钻研的‘国策’,可曾算出过,一条人命,到底值几斗米?”
全场死寂。那老儒生面色煞白,嘴唇哆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当晚,青鸢将烬学堂建校以来所有的教材、课本,悉数堆在院中,付之一炬。
熊熊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有人落泪,有人微笑。
青鸢举起一杯烈酒,敬向那冲天的火焰,声如洪钟:
“从今往后,知识不在纸上,在活着的人心里!”
夏至之夜,子时。
宁庐巷那面主墙,墙光第四次浮现。
但这一次,光芒不再是依附于墙体流动,而是从墙根处猛然升腾,汇聚成一道数丈高的淡绿色光柱,笔直地射向夜空,遥遥指向北斗七星的末端——摇光。
巷中的百姓纷纷走出家门,仰望这奇景,脸上却无一丝惊慌,更无人焚香祭拜。
唯有几个刚学会走路的孩童,自发地从家中抱出陶盆,用小手笨拙地敲击着。
那节奏,竟与光柱明灭的频率分毫不差,宛如一场与星空的古老对话。
此时,远在北疆的夯土长城上,一名戍边的老兵忽然感觉脚下一阵轻微的震颤。
他俯下身,将耳朵贴在冰冷的城墙上,惊奇地发现,这雄伟的城墙竟在以一种固定的频率微微搏动。
那频率,正是早已传遍天下的“宁律七拍”。
身边的同袍也感受到了,他们相视一眼,没有惊呼,更没有上报。
只是默默地调整了巡逻的步调,使之与城墙的震颤合一。
他们发现,这样一来,脚步声竟能化为一种加固城墙的力量,让脚下的土地变得愈发坚实。
月光如水,洒满长城内外。
大地深处,仿佛有一声极轻的低语,跨越了生死与时空,在每个人的心底悄然回荡。
那不是召唤,不是告别,而是一声极轻的确认。
“我在。”
盛夏过去,秋日的脚步悄然而至。
今年的雨水似乎格外丰沛,一场连着一场,缠绵不绝。
京城地势低洼的几处街巷,积水已经漫过脚踝,迟迟难以退去。
工部的奏本很快摆上了御案,奏请立刻开挖新的主渠,引流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