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日,京城落了第一场雪,天地间一片素白。
礼部尚书在暖阁内汗不敢出,双手呈上的奏本在炭火映照下,字迹灼灼。
“陛下,苏氏一族平反昭雪,其女烬宁于危难之际屡献奇策,救万民于水火,功在社稷。臣等恳请,于太庙增设‘苏氏贤妃’牌位,彰其功德,以慰英灵,安天下之心。”
此言一出,满室寂然,唯有银霜炭偶尔爆开一声轻响。
萧景珩端坐于上,面色平静地接过奏本。
他看得极慢,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眼里。
殿内众人屏息,都以为这位对苏烬宁用情至深的帝王,会即刻应允这桩名正言顺的哀荣。
良久,他终于放下奏本,拿起朱笔,却迟迟没有落下。
他想起她在大火中回眸的决绝,想起她在病榻前低语的疲惫,想起她曾指着漫天星辰说,若人死后真有归处,她只想做一颗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暗星,远远看着。
她从不屑于任何名号,更不喜被人供奉于高台。
“生时不居位,死后何须名?”
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随即,朱笔落下,在那份情真意切的奏本上,划下两个冰冷的字。
“撤议。”
礼部尚书猛然抬头,满脸不可置信。
萧景珩却没再看他,只对着一旁的内侍总管吩咐道:“礼部原备下制牌位的紫檀木,不必入库了。着人送去烬学堂,就说朕说的,与其刻一个无用的名字,不如多制些算尺,让孩子们量一量这天下有多大。”
当夜,大雪封山。
萧景珩独自一人登上观星台。
这里曾是他推演天命、窥探未来的禁地,如今却只余风雪。
他打开一个多年未启的黑铁密匣,里面静静躺着一枚被磨得只剩指甲盖大小的炭笔头。
那是她在冷宫墙上,画下第一幅预警图时,用到最后的一点痕迹。
是他偷偷藏下的,她留在这世上,唯一的、真正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他凝视着那截乌黑的炭条,良久,指尖一松,任其坠入脚边熊熊燃烧的铜炉。
“呼——”
火焰骤然腾起,贪婪地吞噬了那最后一点念想。
也就在那一刹,一道璀璨的流星划破沉沉夜幕,精准地坠向宁庐巷的方向。
萧景珩仰头看着那道转瞬即逝的光痕,没有惊奇,亦无悲喜,只对着身前的虚空轻声道:“你若还在,定嫌这些香火气,太烦。”
千里之外,药王谷。
林墨终于回到了这片她发誓永不再踏足的故土。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怔在原地。
昔日布满奇门遁甲、凡人勿近的禁地,此刻竟成了附近百姓随意出入的药圃。
陡峭的岩壁上,被人用石子刻满了各种简易的病症图谱,旁边用更生动的图画做着注解:一阵阵的咳嗽,被画成了一个不断跳动的锅盖;心悸难安,则是一面被胡乱敲击的鼓。
土得掉渣,却又直观得让人心惊。
她本能地皱起眉,胸中涌起一股重立门规、再现药王谷威严的冲动。
可就在这时,她看到一名衣衫褴褛的老农,正蹲在地上,教自己流着鼻涕的小孙子辨识一种草药。
“娃儿你看,这草的叶子,一长两短,就像咱们喘不上气的时候,那三下呼吸。记住这‘喘息三节律’,下次谁要是咳得这么厉害,就用它熬水喝。”
那老农讲解的手法,竟比她师门传承百年、秘而不宣的“三叠息诊法”还要直观易懂。
林墨心头巨震,那一瞬间,所有关于门派、传承、规矩的执念,轰然崩塌。
她最终没有在谷中立下一碑一石,只在谷口那片最贫瘠的荒地上,亲手种下了一株从路边挖来的无名野草。
它既非灵药,也无芬芳,唯有根系极深,能在任何恶劣的土地中存活百年。
临行前,方才那个小孙子追了上来,仰着脏兮兮的小脸问:“姐姐,你种下的草叫什么名字呀?”
林墨回首,迎着朝阳,释然一笑:“它不需要名字,只要活着就好。”
更南方的深山,节律塾内。
阿阮正在主持一场史无前例的“无师日”。
所有的教师全部退场,由三百名学生自行组织一天的学习与生活。
起初,场面混乱不堪,争执声四起。
但很快,一个失聪的少年站了出来,他脱掉鞋子,用脚掌在特制的木板上踩出极富变化的节律,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紧接着,一名盲童走到乐器旁,凭借指尖的触感和超凡的听力,为混乱的音律校准了音高。
一名在灾年中失去双臂的女孩,则用她控制得炉火纯青的腹式呼吸,吹响了指挥全场节奏的骨哨。
一日课程结束,偌大的学堂竟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更为井然有序,甚至还解决了一个教师们探讨数月都未有定论的音律难题。
夜深人静,阿阮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翻开了一本厚厚的日记。
这是她从跟随苏烬宁开始,记录下的第一本笔记。
可如今,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不知何时已全部褪去,只剩下一片空白。
她提起笔,想为这奇迹般的一天写下些什么,却终究又缓缓放下。
窗外的星光透过木格窗,洒在空白的纸页上,竟映出无数淡淡的墨痕,仿佛那些文字本就存在,只是不再需要被读出。
她合上本子,对着满室的空桌椅轻声说:“现在,轮到你们说了。”
京城,烬学堂。
青鸢主持了第一届“无名榜”的评选。
榜上不记姓名,不录官职,只展示事迹。
一名女学生呈上的作品,是一幅用上百种丝线织成的锦缎,再现了当年旱灾的救援场景。
画面中心,只有一个模糊的女子背影,正在分发净水,而她的身后,是成千上万跟着她一同分发、一同挖掘、一同前行的百姓背影。
评审的老学究问:“锦缎中心这位领头人,究竟是谁?”
女学生平静地答:“不知道。那时候,大家都这么做的。”
另一名少年用泥塑呈现了一组“墙光夜行图”,昏暗的街巷,一道微光在墙壁上流淌,指引着人们避开塌陷的暗渠。
评委再问:“这组泥塑,是在纪念那位能让墙壁发光的神人吗?”
少年摇了摇头,认真地回答:“这不是纪念,这是提醒。提醒我们,脚下的路,要自己看清。”
青鸢看完了所有作品,在宣布最终结果时,只说了一句掷地有声的话:“从今往后,做得对的事,就是正道。”
散场后,她独自回到学堂的档案室,捧出历年来所有学生的详细名录。
她曾将这些视若珍宝,认为这是烬学堂开枝散叶的证明。
而此刻,她却抱着那厚厚的几大箱卷宗,走到了后院的水井旁,毫不犹豫地将它们全部投入井中。
纸页入水,漾开一圈圈涟漪。
井中倒映着满天星斗,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深邃的水底悄然睁开。
又一个春分之夜,宁庐巷那面主墙的墙根下,青瓷碗依旧在,但碗沿已磕破了一角,碗中清水将尽未尽。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跪坐在碗前,她颤巍巍地打开一个布包,里面是最后一捧从苏烬宁故居火场中取出的焦土。
她正欲将这最后的念想倾入碗中,忽见水面倒影一阵晃动。
水中映出的,不是月亮,也不是星光,而是一张模糊却无比熟悉的少女面容。
那面容嘴角微扬,似笑非笑,眼神宁静而了然。
老妪浑身一颤,却并未惊呼,只是浑浊的眼中滚下两行热泪。
她轻轻将那捧焦土撒入碗中,低声呢喃:“我们都醒着了,所以……你不回来了,是不是?”
水波剧烈地荡漾开来,那张面容瞬息消散。
紧接着,碗底的焦土中,竟升腾起万千细碎的光点,它们顺着墙根向上蔓延,所过之处,原本灰败的墙面竟泛起一层如呼吸般明灭的柔和绿光。
远处屋檐下,阿阮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幼徒,听见身边另一个刚入学的孩童在梦中呓语:“奶奶……墙今天,没有喊我们……”
她抚着孩子柔软的头发,望向那片温柔的光海,轻声接道:“因为它知道,我们已经学会自己醒来了。”
风起,墙上新生的光芒随风摇曳,仿佛整条街巷的墙体都微微亮了一下,像大地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应和:
“嗯,我一直在。”
冬至已过,寒意浸骨。
自那夜之后,宫中再无异象,天下再无奇闻,仿佛所有波澜壮阔都已归于寻常的日升月落。
清明将至,内侍总管呈上春日宫务杂项,请皇帝朱笔勾决。
萧景珩的目光扫过一长串修缮采买的条目,最终停在末尾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
他提笔,在旁边添了一行小字。
“清明后三日,将冷宫……清扫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