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嗡鸣并非起于耳畔,而是源自骨髓深处,仿佛整片大地正从一场沉睡中苏醒,舒展着筋骨。
立夏前一日,子时刚过。
“轰——隆——”
一声闷雷般的巨响自地底炸开,乾元殿顶的琉璃瓦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悬于殿中的九龙藻井剧烈摇晃,垂下的鎏金宝珠如雨点般砸落。
地动!
宫中瞬间大乱,钟鼓被震得胡乱齐鸣,凄厉的声响划破夜空。
内侍宫女的尖叫声、百官从值房中慌乱奔逃的呼喊声混作一团,整座巍峨的紫禁城,仿佛一艘在惊涛骇浪中即将倾覆的巨轮。
唯有乾元殿内,一片死寂。
萧景珩端坐于龙椅之上,双手平放于膝,双目紧闭。
脚下的金砖在剧烈地起伏,殿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可他纹丝不动。
龙椅稳如磐石,龙椅上的人,亦稳如磐石。
他不是在硬撑,而是在听。
听着这片土地的脉搏,感受着它每一次不同寻常的跳动。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吞噬一切的震动竟如来时一般,骤然止息。
劫后余生的死寂中,太史令连滚带爬地冲入殿内,声音因恐惧而变调:“启禀陛下!地龙翻身,震源……震源在西南方三十里!”
“伤亡如何?”萧景珩缓缓睁眼,眸中没有半分惊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
“暂……暂未有伤亡奏报!臣已命人查看地动仪,以测后续……”
“不必了。”萧景??抬手打断他,语气不容置喙,“将宫中所有地动仪的录档,即刻封存,移交民智院。传朕旨意:观天不如信民。”
太史令猛地抬头,满脸错愕。
舍弃朝廷耗费巨资打造、传承百年的司天之器,而去相信一个刚刚成立、由一群“奇人异士”组成的民间院所?
但他不敢质疑,在帝王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下,他只得颤声领命退下。
当夜,萧景珩摒退所有侍从,独自一人,再次步入宁庐旧址。
墙根下的那只青瓷碗依旧静卧,碗中清水在月下倒映出漫天星河,澄澈如初。
他缓缓蹲下身,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触碰水面。
指尖刚一沾水,一阵极细微的麻意便从水面传来,迅速窜遍全身。
不是幻觉!
是远处又有轻微的震波传来,被这碗水,被这片奇异的土地放大了无数倍,清晰地传递给了他。
他没有惊慌,更没有唤来侍卫,只是低头,凝视着水中自己的倒影,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道:“蓝兄,看来今日,你也睡得不安稳啊。”
话音刚落,巷子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奏的敲击声。
“咚……咚咚……咚……”
一个稚童正用木棍敲打着家门口的陶盆,节奏平稳有序,不疾不徐,仿佛心脏的跳动。
紧接着,更多的敲击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汇成一片规律的声浪,向着整座京城扩散开去。
那是在报讯:大地未平,各自安好。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南疆瘴林,林墨正被眼前的一幕深深震撼。
她行至一个与世隔绝的部族,正遇上一场急病。
一个七八岁的病童高烧不退,呼吸急促,喉中痰音如沸。
族人将他团团围住,却没有任何人去熬制草药,反而由一位长者取出一根兽骨磨成的骨笛,凑到孩子耳边,吹奏起一种奇异的音律。
那声音单调、干涩,不成曲调,却精准地叩击在生死的关隘上。
随着笛音频率的微妙变化,那病童的身体竟开始不自觉地随之共振,每一次震动,都有一口浓痰从喉咙深处咳出。
林墨身为药王谷传人,一眼便看出,这笛音的频率,竟与人体肺腑共振的节点完全吻合!
这是用声音在为人“正律”,其手法原始得近乎野蛮,效果却比她所知的任何化痰灵药都要迅捷有效。
她下意识地想去囊中取纸笔记录,却摸了个空——那套她从不离身的文房,竟在上一站客栈遗忘了。
无奈之下,她只能捡起一截烧剩的炭条,在粗糙的树皮上,笨拙地描摹着那玄奥的曲谱。
夜间篝火旁,那位吹笛的族老看到她树皮上的“鬼画符”,微笑着走来,用蹩脚的官话说道:“这调子,是祖母的祖母教的。她说,很久以前,有位姐姐看不见我们的病,却听得见我们的痛。”
林墨握着炭条的手,猛然僵住。
“药治标,律治本。”
苏烬宁当年在病榻前的低语,如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
她看着手中那截炭条,忽然释然一笑。
她不再试图记录,而是拾起一根枯枝,在篝火旁的沙地上,依据自己的理解,划出了一套全新的、更为简洁的三音阶。
不为留存,只为参与。
翌日清晨,当她背起行囊启程时,身后悠悠的笛声再次响起。
那调子,正是她昨夜在沙地上划出的新律。
更南方的深山之中,阿阮正带着节律塾的孩子们,为一群世代生活在此的聋哑猎户子弟授课。
她原以为,这将是一场无比艰难的启蒙,却没想到,第一堂课,就变成了她向这群山野少年请教。
他们早已掌握了一套完整而高效的“林语节律”。
通过特定的足踏节奏,他们能将信息传递到数里之外;通过手掌拍击不同树干的回响,他们能“听”到林中发生的一切。
一名不过十岁的少年,当场为她演示。
他闭上眼,侧耳倾听片刻风声,随即在地上用脚踩出几下迅疾的节拍,然后用手语告诉阿阮:三里外,山涧边,有四只野兔,两公两母,正在啃食一种浆果。
其精准度,远超最老练的猎人。
阿阮彻底放弃了授课的念头,转而请求这些山林的孩子,教城市里来的学生如何“听林”。
一日,暴雨突至,溪水暴涨。
正当所有人手忙脚乱地加固营地时,两名年纪最小的聋哑幼童忽然面色大变,疯狂地用脚跺地,发出一种极其短促尖锐的警示节律——山洪!
正是这提前一刻的预警,让整个营地在泥石流轰然冲下的前一瞬,成功撤至高地。
事后,阿阮将所有孩子召集在幸存的篝火边。
她第一次没有讲授任何关于节律的知识,只是问了一个问题:“你们觉得,是谁教会了你们这一切?”
城市来的孩子们面面相觑,而那群猎户子弟在片刻的沉默后,竟不约而同地,齐齐抬手,指向了身后那片无边无际、在雨后云雾中若隐若现的苍茫大山。
阿阮仰头,望着那片沉默的林海,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
原来她从未离开,只是换了一种声音,成了风,成了水,成了这山川万物的呼吸。
京城,国子监。
青鸢受邀来讲“民学之道”,台下坐满了锦衣玉食的世家子弟与白发苍苍的老学究。
她不携书卷,不带算盘,只提着一篮五彩的绣线与几块粗布登上了讲台。
开场第一问:“敢问诸位大人,今年春税,天下田亩共计几何,人丁几何,盐铁几何,漕运几何?”
满座哗然,无人能答。
即便户部的官员,也需翻阅厚厚的卷宗才能理清。
青鸢微微一笑,将丝线分发下去,命学堂带来的几个平民学生,一面唱着新编的计税谣,一面用红蓝丝线,在粗布上飞快地编织起来。
不到半个时辰,一幅直观的赋役图表便已成型。
田亩、人丁、税率、流向,一目了然。
而那首计税谣,因其朗朗上口,竟已有不少年轻学子跟着哼唱,并能依其规律,自行推演一二。
一位老儒生气得浑身发抖,猛然离席,怒斥道:“妇人伎俩,奇技淫巧!以此乱圣人正学,成何体统!”
他拂袖而去,却没走几步便僵在原地。
他回头看去,只见自己最疼爱的小孙儿,正睁大着好奇的眼睛,留在原地,着迷地跟着哼唱那“粗鄙”的歌谣。
数日后,京城市井,一首新童谣悄然传开:
“一线牵田亩,两指算仓粮。莫笑女工细,细处有纲常。”
烬学堂内,青鸢听闻此事,只是淡然一笑。
她取出最后一本亲手抄录的《烬宁算经》,走到街角,将它赠予了一位靠卖字为生的落魄老翁。
“让它,去该去的人手里吧。”
秋分之夜,宁庐巷那面主墙的微光,第三次浮现。
这一次,不再是固定的危图,也不是流动的路径,而是一幕幕缓缓流转的画面。
画面里,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提着灯在雨夜巡视沟渠,弯着腰教孩童在沙地上写下第一个字,在饥荒时指点百姓何处可以寻到能果腹的块茎……
街巷里的百姓走出家门,静静地看着,却无人惊奇,只当是秋夜的雾气折射了灯火。
唯有几个经历过那段岁月的老人,对着墙壁低声呢喃:“是她啊……她又回来看我们了。”
话音未落,整条街巷的墙光,竟如得到感应般,同步闪烁了一下,温柔如呼吸。
也就在这一瞬,千里之外的北境边关,一名戍卒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夯土城墙上巡逻。
他忽然停住脚步,侧耳细听。
脚下的泥土,传来一阵极其规律的震颤,那节奏……熟悉至极!
他猛然瞪大眼睛,脱口而出:“是‘宁律七拍’!全队听令,踩七拍,固墙基!”
整支巡逻队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自发列阵,跟随着那来自大地深处的节律,调整着沉重的步伐。
他们的脚步与大地的脉动合而为一,竟使得被雨水浸泡而有些松软的夯土城墙,结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愈发稳固。
月光之下,大地深处仿佛有了一声满足的低语,像是一个被遗忘了太久的古老应答,终于再次被唤醒。
紫禁城,养心殿。
萧景珩刚刚批阅完最后一份关于各地“异象”的奏折,上面记录着民众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安然度过天灾,甚至化灾为祥。
他放下朱笔,静静地凝视着窗外那轮清冷的秋月,良久。
他没有再去看墙上的地图,也没有去推演星盘的轨迹。
万民已归其位,大地已发其声。
他缓缓起身,对着殿外候着的内侍,只说了一句平静却分量万钧的话。
“传礼部尚书,即刻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