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之下,那层薄薄的焦土灰烬,竟像是被一层无形的琉璃封存,任凭巷口的夜风如何呼啸,也吹不起一丝涟漪。
春分后第九日,宁庐巷口这碗清水已连续七日未换,水面却依旧清冽如初,只是碗沿凝结了一层细密的露珠,在晨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百姓路过,只远远看一眼,便绕道而行;官府的巡街卫士,也只是驻足片刻,便默然离去。
连那位最勤勉的老妇,也只是每日清晨站在巷口,双手合十,遥遥一拜,再不敢上前惊扰。
仿佛那碗中盛着的,不是水,而是一个即将醒来的梦。
一道青布长衫的身影,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缓缓踱出。
萧景珩的脚步比七日前更加沉静,他独自一人,没有内侍,没有暗卫,像一个最寻常的访客,行至墙根之下。
他俯身,目光落在碗中。
七日的沉淀,水底的灰烬不再是模糊的一团,竟是受了某种奇妙力量的牵引,自行勾勒出了一幅细密的纹理。
那纹路曲折蜿蜒,节点分明,赫然是当年苏烬宁用生命力催动“末世之眼”,在墙上画下的第一幅“三日危图”!
一模一样!
萧景珩的呼吸猛地一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五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已走出了那份执念,早已将神谕还给了人间,可当这超越常理的痕迹再次出现,那份几乎要吞噬他的渴望,竟又如幽灵般从心底浮现。
是她吗?是她还在用另一种方式,守护着这片土地?
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凉的碗沿,想要确认,想要占有,想要将这最后的奇迹,重新纳入皇权的掌控。
然而,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看到的,不仅仅是那幅危图。
他还看到了图中倒映出的,自己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了探究与占有欲的眼睛。
这双眼睛,和五年前那个渴望神谕的帝王,何其相似!
他猛然惊醒。
她用生命换来的,是百姓的觉醒,是万民的自持,不是让他再造一个神,再立一座庙!
“碗里不养龙,只盛得住光……”
他想起了民间流传的这句童谣,唇边泛起一抹苦涩而释然的笑。
他缓缓收回手,转而解下了自己腰间佩戴了十余年的蟠龙玉佩。
这块玉,温润通透,曾是先帝御赐,象征着他储君的身份,登基后更是不离其身,是至高皇权的缩影。
没有丝毫犹豫,萧景珩轻轻将玉佩放入了碗中。
“叮——”
一声轻微的脆响,玉佩沉入水底,不偏不倚,正好压在了那“危图”的核心。
水波微漾,瞬间将那神异的纹理搅乱,只剩下温润的玉色,与碗底的泥灰静静相卧。
不是祭奠,是归还。
是将那份属于帝王的、窥探天机的野心,彻底归还给这片土地。
从今往后,权柄退回宫墙,智慧留于民间。
他直起身,转身离去,脚步比来时更加轻缓,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身后,一扇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稚童探出脑袋,好奇地问:“娘,那是谁啊?”
门内的母亲将孩子揽回,低声回答:“不知道,但他是来还东西的。”
帝王颀长的背影微微一顿,终究没有回头,一步步消失在巷口的晨光里。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北境疫村,林墨立于村口,眉头紧锁。
村落死寂,家家闭户,唯有每家门前悬挂着的三枚小小的陶铃,在料峭的寒风中,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单调而诡异。
她行医至此,本欲求一宿,却连叩三家都无人应门。
直到第四家,门才开了一道极窄的缝,一只粗糙的手从门后递出一碗温热的药汤。
“姑娘,喝了它。”门后的声音沙哑而警惕。
林墨一怔,她行医多年,见惯了病家防外人如防虎狼,却从未见过用一碗药来“验明正身”的。
她接过药汤,凑到鼻尖一闻,心头更是剧震。
这不是防疫的汤药,而是最基础的、验测人体寒热虚实的“律草汤”!
她没有多问,仰头将药汤一饮而尽。
片刻后,门后的声音才缓和下来:“姑娘体律平和,请进吧。”
门开了,林墨得以入内。
夜半时分,她正盘膝打坐,忽闻窗外铃声大变!
“叮铃铃铃——”
原本平缓的铃音变得急促而错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疯狂摇动!
“砰!砰!”
几乎是同一时间,屋内的主人立刻起身,动作娴熟地用木板封死窗户,又将床铺从房梁下飞快地移开。
整个村子,都响起了同样的封窗、移物之声,却无人惊呼,无人奔走。
林墨心中一紧,立刻上前:“是疫气变了!我需探脉!”
“不必医,先听铃。”拦住她的,是这家的主人,一个目光沉静的村正。
林-墨-愕然,眼睁睁看着全村人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侧耳倾听着那错乱的铃音。
她身为药王谷传人,一身医术冠绝天下,此刻却被排斥在外,像一个闯入神秘仪式的外人。
直至三更,那急促的铃声才渐渐平复,重归稳定。
村正长舒一口气,对她点了点头:“没事了。”
林墨彻夜未眠。
第二日清晨,她看到村里的孩童,竟围着一个沙盘,用树枝画着一条条起伏的曲线。
一个孩子指着其中一段急剧攀升的线条,奶声奶气地说:“阿爹,明天的铃声会在这里变得很快,要多备草席。”
那一刻,林墨如遭雷击!
那沙盘上画的,分明是疫情发展的趋势图!
这些连脉案都看不懂的村民和孩童,仅凭风中铃音的节奏变化,竟比她这位神医更早地预警了疫情的走向!
她缓缓回到借宿的房间,从贴身行囊中,取出那本她曾视若性命、珍藏多年的《药王禁录》。
书页泛黄,上面记载着无数失传的绝顶医术。
她静静地看着,随即走到灶前,将这本足以让江湖疯狂的秘籍,一页页地,投入了燃烧的灶火。
火苗舔舐着古老的文字,她轻声呢喃,像对书说,也像对自己说:“药不能代人醒,只能陪人走。”
南方的潮湿谷地,阿阮正面临着同样的“失控”。
连日阴雨,溪流暴涨。
按照惯例,应由她这位节律塾的创办者,亲自下水测定水流的震频,以判断洪峰何时到来。
可这一次,她还没来得及动身,一群失语的少女便自发地结成了队伍。
她们脱去鞋袜,赤足踏上溪边的岩石,将双手紧紧贴在冰冷的岩壁上,闭着眼,用整个身体去感知水流每一次冲击带来的细微震动。
阿阮站在岸边,看着她们,心中涌起一股陌生的情绪,是欣慰,也是一种被超越的失落。
忽然,为首的一名少女猛地睁眼,双手在胸前急速比划,眼中满是焦急:上游山体渗压异常,岩层律动不稳,三日之内,必有崩塌!
没有半分迟疑,阿阮立刻下令:“全员撤离!上游筑坝!”
当夜,暴雨倾盆如注,山洪裹挟着泥石轰然而下,巨大的山体果然崩塌,激起冲天水浪。
但因提前撤离和简易堤坝的缓冲,整个营地安然无恙。
灾后,阿阮在清点物资时,发现自己随身携带的那本“共感文译谱”,被泥水浸透,上面的字迹已然模糊不清,化作一团团墨渍。
这是她解读世界节律的最后依仗,是旧时代的权威象征。
她抚摸着湿透的纸张良久,最终走到溪边,将它撕得粉碎,尽数撒入奔腾的溪流之中。
纸屑卷入洪流,瞬间消失无踪。
她望着远处围坐在篝火边,用拍手和跺脚打出复杂节拍唱着歌谣的孩子们,忽然笑了。
语言不在纸上,在骨血里。
京城,烬学堂。
一场史无前例的“盲算课”正在进行。
户部派来的小吏看得目瞪口呆,一个曾因火刑致盲的少年,正用一双布满伤疤的手,将几根铜丝飞快地弯折成复杂的“九宫推演图”,不过片刻,便精准地解出了一道连户部老吏都要算上半个时辰的赋税分配难题。
“奇技淫巧!简直是奇技淫巧!”那位曾被驳斥过的老儒生再度出现,气得胡子发颤,“以游戏之术乱圣人正学,成何体统!”
青鸢从楼上淡然走下,没有动怒,只是取来一张泛黄的旧账册,在他面前展开。
“老先生请看,这是三年前,朝廷派来考核学堂的‘正学考卷’。上面,错漏十七处。”她顿了顿,指向窗外,那里,学生们正兴高采烈地用一台特制的织机,将刚刚算出的调度方案编入布匹的纹理中,“而这些被您称为‘奇技淫巧’的孩子,用他们的方式,改对了其中十二处。这匹布,三日后将送往边镇,作为军粮调度的参考。敢问老先生,何谓正学?”
老儒生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带来的小孙儿,竟着迷地走到那盲童身边,捡起一根竹签,笨拙地在地上模仿着画那“九宫推演图”。
老儒生脸色煞白,颓然退去,从此再未踏入学堂半步。
五年后的清明之夜,宁庐街区那面主墙,毫无征兆地,再次泛起了微光。
与五年前不同,这一次,光芒不再局限于墙面,而是如水银泻地,沿着街巷的地面缓缓蔓延,在青石板路上,勾勒出一条蜿蜒而隐秘的路径——那正是当年,苏烬宁被从冷宫拖出,穿越皇城暗道,最终被弃于此地的路线。
微光所至,一扇扇门被悄然推开。
无数居民从家中走出,男女老少,却无人交谈,无人点香,更无一人哭泣。
他们只是沉默地,跟随着那条光的轨迹,一步一步,安静地走着。
他们走过她曾跌倒的街角,走过她曾藏身的桥洞,走过她曾留下最后血迹的墙根。
这是一场盛大而无声的送葬,也是一场庄严而肃穆的接引。
他们在用自己的脚步,将那段被权力掩埋的、属于一个女人的苦路,重新纳入这座城市的集体记忆。
最后一人,是那位白发苍三的老妪。
她走到路线的尽头,也就是那只空碗前,颤抖着将手中那只早已空了的青瓷碗,缓缓倒扣于地。
“叩、叩、叩。”
碗底与石板,发出三声沉闷而清晰的轻响。
仿佛收到了某种信号,遍布整条街巷的光芒,应声一颤,随即如潮水般缓缓退去,沉入地底,消失不见。
风过,万籁俱寂。
只有墙根处,那被倒扣的碗边,一丛无人注意的新生苔藓,在黑暗中微微亮起,那形状,宛如一只刚刚睁开的,洞悉一切的眼睛。
它不再呼唤谁,只是看着,记着,活着。
夜色深沉,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整座京城。
然而在这极致的安静之下,一种极低沉的嗡鸣,开始从大地深处传来,微弱到无法用耳朵捕捉,却能让人的骨骼,都感受到一阵阵战栗的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