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那棵老槐树的影子,像一根缓慢移动的指针,刚刚扫过碗沿。
一位提着木桶的老妇人,步履蹒跚地走来,这是她数十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
晨起第一件事,便是为墙根下的这只青瓷碗换上新汲的井水。
她俯下身,正要将碗中带着露气的水倒掉,动作却猛地一僵。
一抹枯黄,赫然浮在清澈的水面上。
是一片苦楝树的枯叶,不知被哪阵夜风吹来,静静地躺在水中央。
老妇人眉头微蹙,伸出布满褶皱的手指,想将它捞起,指尖将触未触之际,她瞳孔骤然一缩!
倒影!
水中的倒影,不知何时变了模样!
昨夜那一弯残月,映在水中,竟被碗沿切割成一道诡异的弧光。
而这弧光,恰好与碗壁上、墙缝间不知何时蔓生出的点点荧光苔藓连成了一道惊心动魄的线!
那形状……分明是多年前,那位大人用炭笔在墙上画下的第一幅、也是唯一一幅示警图——“龙抬头”!
“轰!”
老妇人脑中一声巨响,仿佛被无形的惊雷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那只悬在半空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想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她想跪,双腿却如同灌了铅。
巷口深沉的暗影里,一袭青布长衫的萧景珩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已在这里静立了整整一个时辰,他比老妇人更早地发现了这惊人的巧合。
一股被他强行压抑了五年的执念,如深渊下的恶龙,险些就要破体而出!
去看看!去确认那是不是她留下的最后神谕!
这个念头疯了一样啃噬着他的理智,他的脚尖已经微微抬起,下一步就要踏入那片被记忆笼罩的晨光。
就在此时,一阵轻微的、摸索的脚步声打断了他。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盲童,拄着一根光滑的竹杖,小心翼翼地探到了墙根下。
他没有抬头,也看不见那惊人的倒影,只是熟练地蹲下身,伸出小小的手,探入了那碗水中。
老妇人惊愕地看着他。
盲童闭着眼,小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专注,似乎在用指尖的皮肤感受着水流最细微的温度变化。
一息、两息、三息……
他忽然收回手,用稚嫩的童音,对着空气,也像对自己轻声念道:“三息冷,宜加衣。”
说完,他摸索着拉了拉自己单薄的衣襟,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循着原路,笃笃笃地走远了。
“三息冷,宜加衣。”
这六个字,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萧景珩的心脏上!
他那只抬起的脚,无声地落了回去,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却又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力量重新填满。
神谕?
一个盲童,用一碗水,用自己的皮肤,便测出了今日的寒暖。
这,才是真正的神谕!
是她用生命换来的,刻进这片土地,融入百姓血脉的,永不消逝的神谕!
老妇人也听见了。
她怔怔地看着盲童离去的方向,再回头看看碗中那惊心动魄的“龙抬头”倒影,脸上的惊恐和震撼,一点点化为了然的微笑。
她默默地放下了那片枯叶,没有惊扰它,任由它在水面随波轻旋。
萧景珩转身,再没有回头。
他的袖中,紧紧攥着一封尚未拆阅的加急奏报。
封皮上,“钦天监”三个字刺眼无比,里面,是连夜呈上的关于宁庐街区“异象”的核查报告。
他曾以为自己会迫不及待地撕开它。
可现在,他只觉得那薄薄的几页纸,重逾千斤。
回到宫中,他没有踏入御书房,而是在庭院中站定,对身后的内侍沉声道:“传朕旨意,将御书房内所有‘宁庐观测档’,尽数归还民智院。”
内侍大惊,正欲劝谏,却被萧景珩下一句话堵了回去。
“再附朕一道批语——”
他顿了顿,声音平静而威严,一字一句,如金石落地。
“百姓所见,即史。”
千里之外的西境荒村,林墨正被眼前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
一户人家的土炕上,躺着一个高热抽搐的壮汉,面色赤红,呼吸急促。
然而,围在炕边的家人,没有一个去请巫医,更没有去熬煮草药。
他们竟围着一个盛满清水的陶盆,一个看似主妇的女人,正用一根小小的木棍,以不同的频率,极富韵律地敲击着盆沿。
“咚……咚咚……咚……”
每一次敲击,她都死死盯着病人的反应,侧耳倾听他喉咙里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咕噜声。
林墨行医多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疗法”。
她箭步上前,厉声喝道:“你们在做什么!他这是邪热入里,再不施针,心脉就要被烧断了!”
那主妇却头也不回,只冷冷抛来一句:“祖上传下的话,‘痛有声,药有调’。他身子里的疼,还没和水里的声对上。”
林墨心头剧震!
“痛有声,药有调”?
这是何等荒谬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至理的说法!
她细看之下,更是心惊——他们竟是想凭借不同频率的震动,来判断病人脏腑虚实的所在!
手法粗陋得可笑,却隐隐暗合了她药王谷失传已久的“五音诊脉”之法!
她来不及多想,从行囊中抽出金针,寒光一闪,就要刺向病人百会穴。
“不许动!”
一只小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是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是这家的女儿。
她仰着脏兮兮的小脸,倔强地看着林墨,大声道:“阿娘说,先试三拍,再用药!姐姐说了,不能着急!”
孩子口中的“姐姐”,林墨知道,是三年前阿阮派来此地的一个节律塾学生。
她边说,边抢过一旁的空碗,学着母亲的样子,用手指在碗沿飞快地敲了三下。
“哒、哒、哒!”
清脆的三声后,她期待地看向母亲。
那主妇凝神听着病人喉间的声音变化,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女孩立刻欢呼一声,从灶台下端来一碗早已备好的草药汤。
林墨看着自己手中那根纤细的金针,再看看那碗平平无奇的草药汤,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与震撼感席卷了她。
她缓缓地、一寸寸地,将金针收回了针囊。
那一夜,林墨没有进村留宿。
她在村口一块巨大的青石上,用随身的匕首,刻下了三个她从未想过的字。
“慢、听、等。”
刻完最后一笔,她仰起头,正看到漫天星斗倒映在石壁前的一汪水洼里,那片小小的水面,竟像有千万双清醒而悲悯的眼睛在静静地注视着她。
她忽然笑了。
从这一刻起,她终于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医者”,而只是这万千求索之路上,一个微不足道的记路人。
与此同时,节律塾的新址,篝火熊熊。
阿阮正带着她的孩子们,围坐在火边。
今日,她没有教孩子们任何关于呼吸和节律的技巧,反而问出了一个问题:“白天过那段塌方山道时,你们为什么知道地下是空的?”
一个失聪的少年站起来,用手语比划道:“石头,睡得不安稳。”
另一个失去嗅觉的女孩立刻补充:“它的梦,是空的。”
阿阮心头再次剧烈一震!
他们已经不再是被动接收她教导的学生,他们成了能直接解读大地语言的译者!
她默默地从怀中取出那份她珍藏多年、早已烂熟于心的共感文残片拓本,在所有孩子不解的目光中,将它投入了燃烧的篝火。
纸张瞬间卷曲,化为飞灰。
火焰腾起的刹那,阿阮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清晰地传入了风中。
“听得见的人走了,现在,轮到世界说话。”
烬学堂,一场史无前例的“无字考”正在进行。
青鸢站在顶楼的窗后,静静地看着。
一个曾经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洗衣妇,正用不同颜料的浆糊在布上作画,清晰地演示了布匹的缩水率。
一个老儒生看得吹胡子瞪眼,愤然指责:“女子不学无术,以淫巧乱正学,成何体统!”
青鸢淡然走下楼,取来一本新印的《千纺曲》歌谣册页,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画着一只精美的蝴蝶。
“老先生请看,”她指着那蝶纹,“这曾是传递逆贼罪证的密报,如今是集市上人人会唱的歌谣;那浆糊曾在人身上留下罪奴的印记,今日却在教人谋生的知识——敢问老先生,何谓正学?”
老儒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晚,青鸢独自整理着学生们交上来的“考卷”,一张粗糙的炭笔画让她停住了手。
画上,一棵歪歪斜斜的苦楝树下,摆着一只碗。
碗的旁边,站着许许多多火柴人,手牵着手,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
画的下面,没有落款,没有名字。
青adina的指尖轻轻抚过那粗糙的纸面,忽然间,一滴滚烫的泪砸落下来,在画上晕开一小团墨迹。
这不是纪念。
这是归属。
她吹熄了油灯,在满室黑暗中,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你没有留下名字,所以我们,也都不必再记住名字了。”
五年后的春分之夜。
宁庐街区那面沉寂了许久的主墙,毫无征兆地,再次泛起了微光。
整片街区的墙体,那些饱经风霜的苔藓,竟在夜露的滋润下,自发地亮了起来。
那光芒如呼吸般起伏,温柔而宁静。
京城内外,无数人被窗外的微光惊醒。
他们远远望见,却无人奔走,无人惊呼。
各家的灯火,看了一眼后,便又一盏盏地熄灭了。
只有墙根下那碗清水,静静地承接着天光与地影。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不知何时出现在墙下。
她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将里面最后一撮来自烬宁旧居的焦土,缓缓撒入了碗中。
灰烬随水而沉,碗中倒映的星光与墙上的荧光微微一漾。
远处屋檐下,阿阮怀抱一名幼童,轻声说:“看,墙睡着了。”
孩子却奶声奶气地回答:“奶奶,今天墙没有喊我们。”
阿阮微笑着,点了点头:“因为它知道,我们都醒着。”
风吹过,整条街的墙光,仿佛应和一般,微微一亮。
清晨的薄光中,那碗水静得出奇。
一夜风过,水面却无半点涟漪,连昨夜沉下的焦土灰烬,都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定格在了碗底,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