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当日,天朗气清。
宁庐街区家家户户的炊烟与往常一样升起,巷口玩耍的孩童,檐下纳凉的老人,无人再谈论那面沉默的墙。
仿佛那曾经维系着全城命运的神秘墙光,已然成为一本被读完合上的旧书。
午后,天色骤变。
滚滚的雷云从天际线的那一头墨汁般晕染开来,沉甸甸地压向京城。
风起了,卷着尘土,吹得街边店铺的幌子猎猎作响。
往年此时,这便是墙光将现的前兆,是全城百姓奔走相告、屏息等待的时刻。
然而今日,几个刚在烬学堂放学的孩子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天,便继续围在院中的石桌旁,用炭笔在瓦片上专注地记录着蚂蚁搬家的路线。
一名粉雕玉琢的幼童忽然停下笔,仰头对他正在收衣服的母亲喊道:“大人,今天没下雨。”
那妇人手脚麻利地将最后一件衣服收进竹篮,闻言回头,脸上是再寻常不过的笑意:“是啊,所以不用去墙根那碗水边守着啦。”
这句寻常的对话,如同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街角处一个驻足男人的耳中。
萧景珩一袭寻常的青布长衫,混在人群中,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他听见那对母子的对话,脚步便再也无法挪动分毫。
不用去碗边守着。
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却像一道九天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曾几何时,那面墙、那碗水,是悬于大周朝堂之上的另一轮日月,是比他这个皇帝的旨意更管用的天命。
百姓敬畏它,依赖它,将身家性命的安危全部寄托于那一抹虚无缥缈的光。
而现在,一个孩子,用一句“今天没下雨”,便轻而易举地宣告了那个时代的终结。
他们不再等待神迹,因为他们学会了自己看天。
雷声渐近,豆大的雨点终于砸落下来,街上行人纷纷奔走躲避。
萧景珩却依旧立在原地,任凭冰冷的雨水打湿他的衣衫,一种前所未有的、夹杂着巨大失落与无上欣慰的复杂情绪,几乎要将他的胸膛撑裂。
他最终没有踏入那条小巷。
他转身,沉默地走入滂沱大雨之中,一步步返回皇城。
当晚,他召见钦天监正。
在后者惊恐万状的目光中,这位年轻的帝王下达了一道足以颠覆祖制的命令。
“拆毁观星台所有高架,改建为‘百姓测候所’。”
钦天监正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陛下!万万不可!观星测时,乃天子神权,是……”
“朕意已决。”萧景珩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他取过一张素笺,亲笔写下一行字,递了过去,“将此话刻于测候所门前石碑之上。”
钦天监正颤抖着双手接过,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
“天象由民共察,风雨不待君宣。”
夜深人静,萧景珩独自坐在御花园那棵枯荣交替的苦楝树下。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树皮,仿佛在触摸一个久违的故人。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苏烬宁从未离开。
她不是化作了天边的星,也不是变成了墙上的光。
她变成了这风,这雨,变成了千千万万百姓心中那个提醒“今天没下雨”的声音。
与此同时,民智院内,一场激烈的“百药辩”正在进行。
病愈复出的林墨受邀主持,她静静地坐在主位,听着台下来自天南地北的年轻医者们为一味古方争得面红耳赤。
一名激进的年轻医者猛地拍案而起,怒吼道:“此方出自《神农本草》,历代医圣奉为圭臬,岂容尔等无知小辈质疑!若无当年烬宁先生以身试错,为我等披荆斩棘,尔等安知何为药,何为毒?!”
“烬宁先生”四个字一出,场面顿时安静下来,不少人脸上都露出崇敬之色。
林墨那双清冷的眸子,终于泛起一丝波澜。
她缓缓起身,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一只沉甸甸的陶罐。
在全场错愕的注视下,她将陶罐倒转,一把焦黑的、尚能辨认出是书页残骸的药渣,哗啦啦地倒在了桌案上。
“这是我昨夜亲手烧的,《烬宁验方辑录》。”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她若在天有灵,是希望我们信她,还是希望我们去信自己亲口尝出来的苦?”
全场死寂。
林墨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因震惊而僵住的脸,一字一顿地继续道:“她死前,没有留下一本医书,没有创立一个门派,就是要我们所有人都忘掉‘烬宁’这两个字!从今往后,民智院再无先生,我林墨也不是什么药王谷传人。你们要记住,不要拜先生,要去问病人!”
说罢,她转身就走,将满室的震撼与沉思,都留给了身后。
刚走出大门,一个瘦弱的少年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紧张地递过一张泛黄的草纸:“林……林大夫!这是我娘记了一辈子的方子,治咳血的,村里人用着都说好,但……但我不知道对不对……”
林墨停下脚步,接过了那张写满歪歪扭扭小字的纸。
她看得极其认真,良久,才取出一支炭笔,在上面细细批注了几处用量和禁忌,然后递还给少年。
少年感激涕零地接过,却发现落款处,没有写“林墨”,也没有写“药王谷”,只写了两个字。
“同行者。”
阿阮的节律塾,迎来了第一批毕业生。
毕业典礼上,一个即将远行的学生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问题:“先生,我们毕业之后,该去做什么?”
阿阮没有回答。
她带着这群平均年龄不过十五岁的孩子,来到了宁庐街区那面主墙之下。
她指着墙根那碗永远清澈见底的水,轻声说:“去吧,去找那些还不知道‘今天没下雨’的人。”
学生们似懂非懂,但他们还是带着这句话,奔赴了大周的四面八方。
有人去了北境,教导失明的孩童用自己的心跳来计算时间;有人去了东海之滨,帮助失聪的渔民用船板的振动来辨别风浪的方向;更有甚者,在一个刚刚经历过地震的村落里,组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静默议事会”——所有人都不许开口说话,只用约定好的手势和拍击地面的节律来表达意见、商议重建。
出乎意料的是,效率竟比往日争吵不休的乡议高出数倍。
三年后,西北八座村寨之间,一套依靠鼓声和地振传递信息的联防预警机制,竟由此悄然诞生。
而阿阮本人,则辞去了节律塾的所有职务,搬进了宁庐墙下一间最普通的小屋。
她每日清晨洒扫,坐在墙根下,像一个最寻常的老妪一样晒着太阳,含笑看着街上奔跑嬉闹的孩童。
孩子们经过时,仍会好奇地问:“奶奶,墙什么时候才会再亮啊?”
她总是笑着,用布满皱纹的手摸摸他们的头,不厌其烦地回答:“等你们长大了,它自然就亮了。”
烬学堂。青鸢发起了一场名为“无师日”的活动。
这一整天,学堂里所有的教习先生都必须离开,课程完全由学生们互相教授,互相学习。
青鸢隐在学堂顶楼的窗后,默默观察着这一切。
她看到,一个曾经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洗衣妇,正站在讲台上,有条不紊地教导一群布庄的学徒,如何通过观察浆糊在不同布料上留下的痕迹,来精准预估布匹的缩水率。
她看到,一个擅长织布的少女,正用一台小小的织机,通过经纬线的交错变化,向一群算术不精的男孩子演示着乘法口诀的原理。
最让她动容的,是一群原本被认为只会唱些情爱靡靡之音的女孩,正围坐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将一首讲述男女情爱的《百船谣》,改编成了一曲揭露棉纱贩子如何掺假增重的《千纺曲》。
歌词俚俗直白,曲调朗朗上口,一个时辰不到,便已传遍了半个集市。
黄昏时分,一个学生找到了躲在顶楼的青鸢,恭敬地问道:“先生,您今天怎么不给我们讲课?”
青鸢的目光越过他,望向窗外那片在夕阳下泛着金光的苦楝树林,轻声说道:“有些课,必须等人走开,才能听见。”
当晚,她将自己亲手整理、修订了无数遍的烬学堂教材,连同苏烬宁当年留下的所有笔记手稿的最后一批誊本,全部付之一炬。
熊熊的火焰映红了她平静的脸。
她将那些燃烧后的灰烬,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混入花土,在学堂的院子里,亲手种下了一株新的苦楝树苗。
五年后的春分。
子夜时分,宁庐街区那面沉寂了许久的主墙,毫无征兆地,再次泛起了微光。
那光芒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
它并非某种预兆的投影,亦非人为点亮的灯火。
那是墙体表面历经风雨后生出的无数细密苔藓,在吸饱了夜里的露水之后,自然而然发出的一片淡淡的荧光。
光芒如呼吸般起伏,脉络在墙面上缓缓舒展,安宁而温柔,像一首无声的安眠曲。
京城内外,无数人从睡梦中被窗外的微光惊醒。
他们远远望见,却无人奔走,无人惊呼,更无人跪拜。
各家的灯火,看了一眼后,便又一盏盏地熄灭了。
只有几个睡不着的老者,披着外衣,坐在自家的屋檐下,听着夜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低声对身边的人说:“这光……像不像当年那个人夜里犯病时,轻轻咳嗽的样子?”
没有人回答。
风穿过长长的街道,掠过墙根下那碗始终未曾撤去的清水。
水面,被吹拂起一道极轻、极浅的涟漪。
倒映在水中的漫天星光,与墙上温柔的荧光,在那一瞬间交织在一起,仿佛大地深处,传来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回应:
“嗯,我听见了。”
春分后第七日,宁庐墙根那碗清水依旧未撤。晨雾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