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理会,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龙袍,径直走进了那间小小的驿站。
驿站内意外地干燥温暖,屋檐下,一排大小不一的陶瓮被雨水敲击出细碎的声响,与外界的暴雨形成奇妙的区隔。
墙壁上,那些内嵌着磷光材料的砖石在阴沉天光下,透出柔和而坚定的微光。
最引人注目的,是驿站正中央立着的一块巨大木牌,上面用深浅不一的墨迹写满了各地往来的讯息——粮价、路况、天气、寻人,字迹杂乱,却自有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他寻了个角落坐下,店主送上一碗热姜茶,便自顾自忙碌去了,显然并未认出这位天下至尊。
邻桌,两个背着行囊的半大少年正为了一件事争得面红耳耳赤。
“我说了,东边那阵风绝对是卯时三刻起!我爹昨晚守着墙光,看得真真儿的,连闪三次,光色偏青,就是卯时风的兆头!”一个少年激动地拍着桌子。
另一个少年毫不示弱地反驳:“放屁!我家的瓮声丑时末就响了三回,沉闷短促,那是水汽转向的征兆,风必在辰时之后!你爹的墙光,定是看错了!”
“你才看错了!墙光是宁……是先人传下的准法,还能有假?”
“瓮声也是!瓮响是地气,地气比天光更早!不信咱们就各自记上七天,七天后就在这木牌上比对结果,看谁的法子更准!”
“比就比!”
两个少年气冲冲地约定,又凑到木牌前,各自找了块空白地方,用随身携带的炭笔,一笔一划地记录下自己的预测。
萧景珩静静地听着,看着,那碗滚烫的姜茶氤氲了的视野。
他没有看到对神迹的盲从,只看到了质疑、验证、以及对真理最朴素的探寻。
这套源自苏烬宁的预警体系,在民间已经分裂、演化,甚至开始相互竞争,催生出更精妙的迭代。
他嘴角的线条不自觉地柔和下来,那是一种混杂着寂寥与欣慰的弧度,最终化为一抹极淡的笑意。
当夜,他留宿于此。
待所有人都睡去,他走到那块写满人间烟火的木牌前,借着墙砖的微光,端详了许久。
然后,他翻过木牌,在粗糙的背面,用指尖蘸着残茶,一笔一划,写下了他作为帝王,对这个时代最后的注脚。
“风不来时,人先动。”
次日天明,他悄然离去,未曾惊动任何人。
三个月后,这句话出现在了遥远南方十七座村落联合刊印的晨报简牍上。
那是一份用最粗劣的纸张印出的布告,内容却是关于如何通过观察蚁穴和晨露,提前半个月预测倒春寒。
而在那句引言的署名处,依旧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小小的、用红泥印上的掌印——那印痕稚嫩清晰,分明是一个刚刚降生的婴儿留下的。
与此同时,南疆深山,一间孤零零的草庐里,林墨倚在榻上,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呕出的血染红了身前的布巾。
她包袱里最后一粒护魂丹早已在半月前化为药渣,随身携带的银针,也在反复炙烤消毒中熔铸成了一团废铁。
她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
就在她意识将要沉入黑暗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陌生的山村少年,浑身湿透,冒着大雨冲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
“喝!快喝!”少年将药碗递到她嘴边,语气焦急,“这是我们按山外刚传来的新编《药误录》上写的方子配的,专治你这种肺脉灼伤的!”
林墨虚弱地睁开眼,一股奇异的药香钻入鼻息。
她只闻了一瞬,便知这方子既非苏烬宁所创,更不属于药王谷任何一脉的正统传承。
它霸道、混杂,却又隐隐契合着某种全新的生克至理,是一种在无数次失败和民间验方中野蛮生长出的“杂疗派”新解。
她没有拒绝,将那碗药汤一饮而尽。
一股暖流涌入几近枯竭的经脉,灼痛感竟奇迹般地舒缓了。
她看着眼前的少年,脸上浮现出一丝复杂的苦笑,而后缓缓点头。
她挣扎着起身,从床下拖出一个沉重的木箱,将里面自己耗尽毕生心血写下的所有医术笔记,悉数交给了少年。
“别全信我写的,”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却无比清晰,“要去试那些……我写错了的地方。”
三日后,雨过天晴。
少年背上了沉甸甸的行囊,准备出发。
临走前,他学着《药误录》扉页上画的样子,在草庐的门框上,用一块烧剩的木炭,用力刻下了一个标记——那是一个简单的箭头,与苏烬宁当年在冷宫石地上画下的第一道波纹,如出一辙。
林墨倚着门,目送少年的身影消失在缭绕的晨雾之中。
当晚,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走过一片被大火烧过的焦土,地上那些残存的炭枝,竟一根根破土而出,在顶端开出了无数纯白色的、迎风摇曳的小花。
北疆边镇,蓝护卫收到了来自商队护卫的紧急军报。
一伙新型马匪,利用沙暴天气作掩护,用特殊方法干扰了沿途村落的陶瓮预警,制造出万籁俱寂的假象,成功诱骗了三支商队深入陷阱,损失惨重。
镇抚使大惊失色,立刻就要调集边军主力围剿。
“不必。”蓝护卫坐在院中,用一块旧磨刀石打磨着他的军刀,连头都未曾抬起。
他没有动身,只是写了一封无字的信笺,信中只夹着一小段他用了几十年的、敲击警讯用的旧音锤链,寄给了那个由他一手带大、如今已是十里八乡孩子头的聋童养子。
那少年收到信后,立刻领会了其中深意。
他召集了所有对震动敏感的“听音少年团”,正式创立了“地语会”。
他们不再仅仅依赖瓮声,而是开始系统性地研究冻土的传导、地下水波的震频、甚至不同兽群奔跑时蹄声的规律,创造了一套完全超越声音的预警技术。
半月之后,那伙马匪故技重施,趁着又一场沙暴来袭。
然而,他们惊骇地发现,这一次等待他们的不是待宰的羔羊,而是早已严阵以待的陷阱和从四面八方杀出的伏兵。
被俘的匪首双目赤红,冲着那聋童少年怒吼:“我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你们怎么可能知道我们会改道!”
少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用手语比划,由旁人翻译道:“你们踩在积雪上的声音,太整齐了。风带来的雪,不会走得这么有纪律。”
战后,那些曾经作为预警核心的陶瓮,被悉数移入了村塾之中,墙上挂起一块木牌,写着“启蒙器”。
蓝护卫站在窗外,静静地听完了少年讲授的第一堂“地语课”,转身没入沉沉的暮色。
他手中那柄几十年未曾离身的腰刀,被他解下,轻轻地挂在了学堂斑驳的木门一侧,刀鞘在晚风中微微摇晃。
阿阮一路行至黄河入海口,眼前的景象让她停住了脚步。
广阔的滩涂之上,密密麻麻地立满了木桩,每一个木桩上都挂着一个漂流瓶,随波摇曳。
一个老渔民告诉她,这叫“梦航图”。
他们不再需要朝廷颁布的海图,每年开渔前,沿海的渔民都会将自己做过的关于海洋的梦境记录下来,投入瓶中。
大家共同解读这些来自万千个梦的残片,拼凑出当年的最佳航线,用以躲避暗流、寻找鱼群。
她随手取下一个漂流瓶,展开里面泛黄的纸页。
纸上的内容,竟与她多年前在黄河上游投入木筏的那张《眠语录》残篇,衔接得天衣无缝。
而更让她震撼的是,后续的记载早已超越了共感能力的范畴,变成了纯粹依靠经验总结出的海洋规律。
在纸页的最末端,有一行后来者添上的小字:“不必找源头,跟着睡得香的人走就行。”
阿阮在海风中伫立了很久,忽然,她弯下腰,从湿润的沙土中拾起一块被磨得圆润的碎骨,那正是她当年亲手埋下的骨笛残片。
她看着它,就像看着一位老友,然后重新将它深深埋入沙中,低声说了一句只有风能听见的话。
“你自由了。”
话音刚落,海风骤起,卷起了岸边一长串空置的漂流瓶,带着它们打着旋,向着无尽的、未知的远海飘去。
李石头去世一年后,京城千工廊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强烈地动。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条凝聚了无数心血的长街必定化为废墟之时,奇迹发生了。
剧震来临的一刹那,整条长街所有墙体的磷光骤然亮起,光芒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柔韧的网,支撑着所有建筑的结构自动卸力、调整,最终,长街只是轻微倾斜,竟无一处坍塌,无一人伤亡。
更奇异的是,震后第三日,当工匠们前来检修时,发现沿线所有墙壁“敲三下”的传统,都悄然变成了“抚一下”。
他们不再用敲击去测试墙体的密实度,而是用手掌轻轻抚过墙面,像是在问候一位劫后余生的老友。
朝野震动,京城为此召开大议,欲追封李石头为“匠圣”,立碑塑像。
会议进行到一半,忽有内侍慌忙来报,遍布京城的宁庐群光,在同一时刻,毫无征兆地全体熄灭了整整三息,随即又恢复了常态。
众臣惊疑不定,以为不祥之兆,唯有坐在龙椅上的萧景珩缓缓站起身,打断了所有议论,低声说了一句让满朝文武都未能理解的话:“他不要名,我们要听。”
他走出大殿,抬头望向天空。
春分风再起时,萧景珩没有乘坐龙辇,他换上了一身布衣,独自一人,朝着京城最老的那片、如今已有些寂寥的宁庐街区,一步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