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安亭地牢深处,烛火如豆,在潮湿的石壁上投下幢幢鬼影。
空气阴冷黏腻,混杂着铁锈与血腥的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一口腐朽的寒霜。
滴水声从角落断续传来,“嗒、嗒”,如同倒数着某种终局的节拍。
大战将被粗重的铁链缚于玄铁椅上,他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即将崩塌的山峦,肩甲处的血迹已经凝固成暗紫色,浸透了内衬的衣袍,触手之处僵硬如铠,散发出微腥的温热。
但他那双眼,依旧如被困的猛虎,燃烧着不屈的怒火,瞳孔深处跳动着烛焰的残光。
红护卫一身劲装,悄无声息地立于阶前,靴底未沾半点尘埃,仿佛踏风而来。
她手中那柄薄如蝉翼的短刃,在幽光中泛着青冷的寒芒,刃尖轻巧地挑动着捆缚大战将手腕的牛筋绳索——发出细微的“嘶啦”声,如同毒蛇游过枯叶。
“大战将,你的骨头有多硬,我的刀就有多锋利。”她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感,如同刀刃本身贴着耳骨划过,“你若不说出陛下下一步的动向,明日午时,你这双曾号令千军的手,便会被钉在玄武门上,供全城百姓观瞻。”
大战将闻言,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牵动了伤口,让他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太阳穴滑落,滴入衣领。
但眼中的轻蔑却愈发浓重:“我追随陛下二十载,从尸山血海中搏出功名,岂会因区区肉身之痛求饶?要杀便杀!”
话音未落,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地牢的死寂。
皮履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每一步都像敲在人心之上。
青鸢缓步而入,她身上没有红护卫那般凛冽的杀气,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压力,仿佛连烛火都在她走近时微微低伏。
她手中捧着一只粗陶碗,碗壁上还沾着几粒麦麸,正是北门外粥棚施粥所用的器物。
指尖尚留着方才捧碗时的温意,那是刚熬好的米粥余温,如今早已冷却,只余下一圈浅褐色的渍痕。
她没有看大战将,只是将那只陶碗轻轻置于他面前的矮案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地牢里格外清晰,宛如一颗石子坠入深潭。
“昨夜,从你麾下逃归的十七名士卒,都提到了你。”青鸢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锤,敲在大战将的心防上,“他们说,你在西山分发最后军粮时,明明看见他们藏起干粮准备逃离,却只是沉默地转过身,默许了他们的离去。有人还记得,三月无粮那夜,是你把自己的口粮煮成稀粥,一勺一勺分给伤兵,你说:‘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谈忠义。’”
大战将的身躯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
他低头望着那只粗陶碗,碗底残留的米粒已干涸发黑,却映出他那张因震惊与羞愧而扭曲的脸——这张脸曾在战场上令敌军胆寒,此刻却被一只破碗击穿了二十年的信念。
青鸢终于抬眸,目光直视着他:“你说你忠君不降,可你的兵,早已分不清刀锋究竟该指向何方。他们不认帅旗,只认这只碗。这只碗,能让他们在寒冬里活下去。”
陶碗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一个无声的嘲讽。
他所坚守的忠义,在这一只小小的粥碗面前,竟显得如此苍凉、不堪一击。
当烬安亭的地牢还沉在黑暗中,寅时的寒雾已悄然渗入乾清宫偏殿。
寒雾自窗棂的缝隙间渗入,带着冬夜特有的刺骨湿意,让本就空旷的大殿更添几分阴冷。
萧景珩独自坐在冰冷的榻上,龙袍单薄,脊背僵直,殿内未燃一灯,只有月光透过云层,洒下惨白的光辉,映得他指节根根泛白。
他手中死死攥着那只未被点燃的纸蝴蝶,脆弱的纸翼已被他攥得变了形,边缘卷曲,裂开细纹。
那蝶翼上,隐约可见一抹极淡的朱砂小字——“宁”,几乎褪尽,却仍执拗地留在那里。
——那是三年前春日,御花园中,她蹲在石阶上教宫女折纸,春风拂起她的发丝。
他说好看,她便偷偷塞了一只进他袖中,低声道:“愿它替我飞一会儿。”
窗外,忽地传来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踏碎了静默。
孙宫女低眉敛目,快步而入,手中捧着一封用麻布包裹的文书,指尖微颤。
“陛下……”
“滚!”萧景珩头也未抬,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石磨过,喉咙里像是卡着碎骨。
孙宫女却未退下,反而跪倒在地,将文书高高举过头顶:“陛下,这是西山营……八百名御前亲军旧部的联名上书。”
“亲军?”萧景珩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一丝希冀,随即又化为暴怒,“他们还敢上书?是来向朕请罪的吗!”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劈手夺过那份沉甸甸的文书,猛地撕开包裹的麻布。
三卷泛黄的陈情折子散落一地,上面用血指按下的手印触目惊心,尚未完全凝固的血珠仍散发着淡淡的铁腥味。
他抓起最上面的一卷,本欲将其撕碎,目光却被首页那一行字死死钉住。
那字迹粗犷,一笔一划都透着军人的刚直与决绝:
“臣等不忘君恩,然更不敢负赤莲之信。”
赤莲……苏烬宁的赤莲!
萧景珩僵在原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雷电劈中,指尖一阵麻痹,纸页边缘割破皮肤,一丝血线蜿蜒而下,他却浑然不觉。
他颤抖着翻开折子,里面没有一句请罪之言,字字泣血,述说的全是三年来,苏烬宁如何在雪夜为伤兵送药,如何在春荒时节开仓施粥,如何为阵亡将士的遗孤寻访名师、安置生计……那些他早已遗忘在奏报角落里的“小事”,竟成了收拢他最后军心的利刃!
他手中的纸页变得重如千钧,再也拿捏不住,“哗啦”一声散落在地,如同一场无声的雪崩。
他踉跄后退,跌坐回榻上,目光空洞地望着满地血书,许久,发出一声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出的喃喃自语:
“原来……是朕先丢了江山。”
天光渐明,晨钟未响,太液桥东已人声鼎沸。
昨日的血迹已被冲刷干净,只余下石缝间淡淡的褐痕,空气中仍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一座临时搭建的祭坛在此处拔地而起,木架粗糙,却插满了新采的素菊。
紫大臣一身朝服,神情肃穆,亲率百官列队于坛前。
他亲自接过火把,当众将一本记录着参与北门之战的叛军名录的旧籍册投入火盆。
火焰升腾,舔舐纸页,发出“噼啪”轻响,灰烬打着旋儿飞起,如同无数亡魂解脱的叹息。
“奉苏主事令,颁《退伍安民令》!”紫大臣高声宣读,洪亮的声音传遍了桥头巷尾,“凡参与北门之战者,不论敌我,过往不究!皆授‘靖难功臣’铜牌一枚,凭此牌可至户部换取良田十亩、宅院一间!”
人群中一阵哗然,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绿将军大步上前,棉袍厚实,脚步沉稳。
他没有拔刀,而是亲自为一名在混战中断了腿的御前亲军老兵披上一件崭新的棉袍——布料摩擦发出“沙沙”声,触手柔软而温暖,老兵枯瘦的肩膀微微颤抖,仿佛第一次感受到这世间的善意。
“今日之后,我大夏再无叛逆,唯有历经共难的袍泽兄弟!”绿将军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誓言刻入石碑。
那老兵浑身一颤,看着身上温暖厚实的棉袍,又看了看绿将军不带丝毫芥蒂的真诚眼神,这个在沙场上流血不流泪的汉子,竟“哇”的一声,嚎啕大哭,泪水砸在铜牌上,发出轻微的“叮”响。
消息如春风般传遍京畿。
不到半日,那些原本藏匿于城郊山林中的数十名散兵游勇,竟自发解除了武装,带着兵器来到太液桥头,排队登记姓名,领取铜牌。
金属碰撞声清脆,如同新生的钟声。
高高的城楼上,红护卫远远望着桥头那片祥和的景象,风掀起她的发丝,拂过眼角。
她低声对身旁的青鸢说道:“小姐说得对,人心不是靠刀剑打下来的,是让出来的。”
地牢中的灰烬尚未冷却,议事厅内檀香已袅袅升起。
巳时整,烬安亭议事厅,光线柔和,香烟如丝,缭绕盘旋,带着安神的苦甜气息。
大战将安静地坐在椅上,身上的锁链已被解开,伤口敷上了清凉的药膏,触之微麻,却不再灼痛。
林墨站在他身后,捻起一枚细如牛毛的黑针,针体泛着幽蓝光泽,似含剧毒。
他指尖微弹,第二枚针无声没入大战将耳后翳风穴——那是专破意志的“锁心针”,武侠秘典《九幽引梦录》所载,七针落位,心防自开。
一股奇异的酥麻感瞬间传遍全身,大战将只觉得眼皮愈发沉重,神志开始涣散,仿佛坠入半梦半醒的混沌之境,耳边嗡鸣,如同潮水涨落。
苏烬宁端坐于主位,指尖轻抚茶盏边缘,温热透过瓷壁渗入肌肤。
她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威风八面的将领,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之力:
“你最后一次见陛下流泪,是在何时?”
这个问题无关军事,无关权谋,却像一把钥匙,直接打开了大战将潜意识最深处的记忆。
他眼神迷离,嘴唇翕动,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是……是三年前的冬天。边关的奏报送来……送来太后娘娘在行宫病逝的消息……陛下……陛下当着所有人的面,焚了家书,说……帝王无私情。可后来我无意中发现,他把……他把太后娘娘的骨灰盒,藏在了龙床的暗格里。”
苏烬宁持杯的手指微微一顿,眸光骤然闪动。
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真相,在此刻浮出水面。
她终于明白,萧景珩之所以不惜焚毁诏书、逼反忠良,也要发动这场疯狂的政变,并非全然为了那至高无上的皇权。
而是因为他误信了沈昭仪的谗言,以为她苏烬宁早已勾结外敌,此番夺权,最终目的是要闯入乾清宫,毁掉他母亲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遗骨,让他彻底沦为孤家寡人。
他的疯狂,源于恐惧。
恐惧失去这世间最后一丝,只属于他自己的温情。
午时七刻,西苑观星台。
风卷残云,赤莲大旗在狂飙中撕裂空气,发出猎猎悲鸣。
苏烬宁独立高台,手中紧握那枚从大战将怀中搜出的虎头兵符——最后的兵权凭证,如今只剩冰冷的铜锈味,指尖摩挲其上,能感受到岁月刻下的沟壑。
“主子!”青鸢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急报!紫禁城四门已全部从内闭锁,萧景珩……他焚毁了传国玉玺,将所有残余宦官宫女尽数驱散,独自一人集结于乾清宫,看样子……是想自焚殉国!”
一旁的林墨闻言,眉头紧锁:“他心智已乱,若真的纵火,数百年基业的紫禁城,将尽数化为焦土!”
苏烬宁默然良久。
她望着远处那一片金瓦连绵的宫宇,风灌满衣袖,猎猎作响。
她想起了那个曾在春日里笑着递给她紫藤花的少年,也想起了他昨夜攥着纸蝶的模样——孤独,偏执,却从未真正狠心。
她握紧兵符,指节泛白。那一瞬,她几乎想下令强攻。
……但她终究松开了手。
“传我将令。”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打开玄武门,撤走城门下所有守军。清空御道,任何人不得阻拦。”
她缓缓抬手,将那枚象征着兵权的虎头兵符,迎着风,奋力投了出去。
风卷着那枚兵符,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朝着皇宫的方向飞旋而去,如同一道无声的邀请。
落地时,恰好敲响了乾清宫前的青铜鹤铃——“叮”一声清越回荡,惊起檐下一对宿鸟。
片刻静默后,那扇厚重的殿门,被人从内缓缓推开了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