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太医院最偏僻的丹房内,灯火亮如白昼。
铜盆里,一只健硕的青蛙被缚住四肢,腹部雪白,皮肤在烛火下泛着微湿的光泽,仿佛还残留着晨露的凉意。
陈太医神情凝重,指尖微微发颤,用一根银针蘸取从缴获药包中搜出的些许粉末——那粉末呈灰绿色,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
他小心翼翼地刺入蛙身,针尖没入皮肉的刹那,一缕极淡的青烟悄然升腾。
几乎是一瞬,那青蛙猛地弓起身子,肌肉如绷紧的弓弦,四肢剧烈抽搐,发出“噼啪”的细响,像枯枝在火中炸裂。
不过三息之间,通体便泛起一层诡异的青黑色,表皮渗出点点黑血,最终僵硬不动,彻底没了生息。
“嘶——”旁边的两名学徒倒吸一口凉气,喉头滚动,仿佛毒气已钻入肺腑,吓得脸色煞白,连指尖都冰凉刺骨。
“是‘九阴断肠散’。”
一道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林墨不知何时已立于门边,素衣如霜,目光落在死状可怖的青蛙上,没有丝毫波澜,唯有眼底掠过一丝寒光,如刃划过冰面。
她走上前,自袖中取出一份泛黄的绢布抄本,摊在桌上。
纸页脆薄,边缘磨损,散发出陈年药香与霉斑混合的气息。
“此毒霸道无比,乃前朝禁药,宫中仅存三匣。一匣在药库深处封存,一匣随先皇后入葬,最后一匣……”她的指尖点在抄本的某一处,声音低而清晰,“半年前,由太后以‘镇压心魔’为由请走,登记在册。”
陈太医凑近一看,那正是孙宫女连夜从御药房拓印的出入簿副本,墨迹未干,纸面尚有微潮的触感,上面的日期、分量,与他们推算的完全吻合。
他额角渗出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案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喃喃道:“这分量……足以令三百人于一刻钟内毒发身亡,口吐黑血,七窍流血而绝。”
拂晓前最黑暗的时刻,天光未亮,晨雾如纱,笼罩着位于东六宫尽头的烬安亭。
这里原是废弃的织造局,如今却被苏烬宁改造成一处隐蔽的议事之所,四面环墙,唯有飞鸽可通内外。
议事厅内灯火通明,烛火在风中轻轻摇曳,映得墙上人影晃动,如鬼魅潜行。
青鸢快步而入,双手呈上一只用蜂蜡封口的细长竹筒,指尖尚带夜露的凉意。
“主子,是郑宫女从乾清宫送出的密报,藏在洒扫庭院的扫帚空心柄里。”
苏烬宁接过竹筒,指尖轻捻,蜡封应声而碎,发出细微的“咔”声。
她倒出里面卷成细棍的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八个字,笔迹潦草而急促:“竹简焚尽,口谕留痕。”
好一招死无对证!
苏烬宁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却无笑意,只有一片寒潭般的沉静。
既然物证被毁,那她便逼他们自己造一个新物证出来!
“传我口令。”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如铁钉入木,“立刻命林墨与陈太医入宫,以‘预防时疫,巡查各宫’的名义,进驻太后所居的永宁宫。同时,放出风声:昨夜御药房失火,账册焚毁,多名涉事宫人‘病亡’。”
此令一出,青鸢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
果然,消息传出不到半个时辰,夜色中,永宁宫的宫墙上便有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翻墙而出。
他还没来得及落地,就被数名早已埋伏在墙下的禁卫死死按在地上,粗重的喘息与挣扎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从那宦官怀中,禁卫搜出半页用木炭仓促写就的密信,字迹扭曲,却清晰可辨:“事败,则焚诏书,保帝位。”
铁证如山!
辰时,天光大亮。
永宁宫偏殿内,林墨领着药童,正为宫中人“例行诊脉”。
檀香在鎏金熏炉中缓缓燃烧,青烟袅袅,带着一丝微甜的异香,钻入鼻腔深处,令人头脑略显昏沉。
她借着为一名老宫女检查身体的间隙,不动声色地对身后之人使了个眼色。
一名药童立刻会意,以更换香料为由,迅速靠近了太后平日礼佛的紫檀木床。
床脚雕花繁复,指尖抚过缝隙,触到一丝不自然的松动。
一番摸索,药童在床底深处的暗格里,起出了一块未被完全烧尽的竹简残片。
残片边缘焦黑,木质碳化,散发着淡淡的焦糊味,但上面用隶书雕刻的几个字却因刻痕颇深而幸免于难——“嗣……非正……废……代……”
林墨指尖轻抚刻痕,触感粗糙而深刻,心中已然拼出全句。
与此同时,陈太医也在殿内的鎏金熏炉灰烬中,用特制的药水检测出了微量的“迷魂香”成分。
药水滴落,灰烬泛起微弱的蓝光,伴随着一丝极淡的腥甜气息。
他当众宣布:“此香无色无味,久闻可致人神思昏聩,意志不清,常被用于……伪造遗诏前的铺垫。”
两份证据,如两道惊雷,瞬间炸响在整个皇城上空。
消息传到朝会,正在议事的户部刘侍郎听闻此事,当场眼皮一翻,竟直挺挺地晕了过去,倒地时袍袖扫落茶盏,瓷片与茶水四溅,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脾气火爆的兵部张尚书更是怒不可遏,一把将手中的青瓷茶盏狠狠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岂有此理!妇人干政,竟敢动摇国本,毁我大萧社稷纲常!奇耻大辱!”他的吼声震得梁上尘埃簌簌落下。
午时,奉天殿外,金乌高悬。
文武百官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神情肃穆,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连呼吸都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
苏烬宁并未亲临。
她只派了青鸢,一身素衣,立于白玉阶前,自袖中取出一方赤金令牌高举——那是先帝临终所赐,唯有宗庙危急时方可启用。
青鸢手持一卷《清逆书》,当着所有人的面,用清越而冷冽的声音,将太后与华贵妃勾结西山营、企图毒杀北门降卒、伪造先帝遗诏、动摇国本的三桩大罪,一一公布于众。
话音刚落,林墨上前,当众展示了“九阴断肠散”的毒物样本与试蟾验毒的惊悚过程。
紧接着,陈太医高声宣读了由太医院三十六名太医联合署名的证词,证实了“迷魂香”的存在及其效用。
毒杀令、伪诏书、炭笔密信,三项铁证,环环相扣,无可辩驳!
百官哗然,随即化为滔天的愤怒。
年迈的礼部尚书颤巍巍地走出队列,老泪纵横,对着奉天殿的方向叩首泣告:“祖宗在上!请陛下下旨,即刻拘禁华贵妃,软禁太后于永宁宫,待宗庙公议,明正典刑,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臣等附议!”
“请陛下下旨,明正典刑!”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席卷了整个宫城。
全场百官,无论派系,尽数跪拜,齐声高呼。
唯有那座象征着至高皇权的乾清宫方向,死寂一片,久久无声。
戌时,夜幕低垂。
偌大的乾清宫内,烛火摇曳,空旷而寂寥。
萧景珩独自一人端坐于冰冷的龙椅之上,一言不发。
殿内所有的宫人都被他遣退,只剩他自己,像一尊被世界遗弃的孤寂雕像。
他的手中,还握着一只新折好的纸蝴蝶,翅膀纤薄,纹路精致,指尖能感受到纸面细微的褶皱,却再也没有点燃它的念头。
殿门被轻轻推开,孙宫女端着一碗清汤,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脚步轻得如同落叶拂地。
她将汤碗轻置于御案一角,瓷碗与木案接触时发出轻微的“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这是她最后一次入内。
“娘娘让奴婢传话。”她的声音低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说,若陛下想见她,今夜可赴西苑烬安亭一叙——但必须徒步前往,不带仪仗,不随护卫。”
萧景珩僵硬的身体终于动了一下。
他抬起头,那双曾掌控一切的眸子此刻却充满了血丝与茫然,良久,才沙哑地问出一句:“她……到底想做什么?”
孙宫女深深地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记忆中那个会在雪夜里抱着她取暖的少年皇帝,早已不在。
现在的他,是孤家寡人,也是困兽。
“娘娘说,您曾经是这盘棋的执棋人,如今,您却成了这困局本身。她说,她不想赢您,她只想……救这个天下。”
说完,她行了一个大礼,衣袖拂过冰冷的地砖,如同落叶归根。
起身,退下,消失在殿外的黑暗中,再未回头。
窗外,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透过雕花窗格,照亮了龙椅的扶手。
在那光滑的紫檀木上,不知何时,竟被人用利器刻下了一个极浅的“烬”字。
那字迹纤细而深刻,仿佛早已与这至尊之位融为一体,深嵌于岁月的骨血之中。
萧景珩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字,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攥紧了拳,掌心的纸蝴蝶瞬间被捏得粉碎,化作一团无声的齑粉,从指缝间簌簌飘落。
他缓缓站起身,没有走向殿门,也没有望向西苑的方向。
他的目光,穿透了重重宫墙与无边夜色,最终落向了京郊西山那片黑沉沉的山峦。
那里,还有他最后的棋子,最后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