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廿三。
卧龙谷那场血战的硝烟尚未彻底散尽。
焦黑的土地与凝固的血块,在凛冽的寒风中诉说着几日前那场惊天动地的厮杀。
这场胜利,如同一块被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西北朔漠这片广袤而蛮荒的土地上,其激起的震荡,正以燎原之势席卷四方。
卧龙谷,中枢议事堂。
堂内炭火烧得正旺,铜盆里赤红的炭块发出噼啪的轻响,将刺骨的寒意挡在厚重的门帘之外。
但这温暖,却无法驱散空气中那股由凝重、血腥与压抑不住的亢奋混合而成的复杂味道。
李信端坐主位。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黑袍,面容冷峻,眉宇间比往日多了几分大战之后的沉凝与锋锐。
堂下,一众军政核心人物分列两侧,神情肃穆。
军政司主官、神机团团长陈武,一身铠甲未卸,站得笔直。
民曹主官陈敬之,面带书卷气,但眼神中却透着与外表不符的干练。
青蛇卫指挥使燕九,笼罩在阴影之中,脸上的青铜面具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工曹主官王希、副院正王二,站在一旁,身上还带着铁水与煤灰的气息。
龙骧团团长周大勇、骠骑团团长李铁牛、磐石团团长赵猛,三员悍将身上都带着伤,赵猛的左臂更是用绷带牢牢吊在胸前,但他们站立的身影,却如同一座座山岳,坚不可摧。
“旅帅。”.
燕九的声音从青铜面具后传出,像是两块金属在摩擦,冰冷而没有起伏。
“各方消息已经汇总。”.
他微微躬身,展开一份由油布包裹的密报。
“卧龙谷一战,河西诸部,胆寒心惊!”
“乌苏部老族长苏合泰,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老狐狸,这次却跑得比谁都快。”.
燕九的语调里带着些许嘲弄。
“他亲率其子,并族中所有长老,带着牛羊百头、骏马五十匹、上等皮货整整十车,已于昨日抵达谷外三十里处扎营,递上拜帖,请求入谷觐见旅帅!”.
“言辞恳切,说愿举全族之力依附我军,永世为奴为仆,共抗金帐!”
议事堂内响起一阵压抑的低笑,几名武将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
这就是实力。
你弱的时候,他们是狼。
你强的时候,他们是狗。
燕九没有理会,继续念道:“图雅部的巴特尔,倒是条汉子。”.
他从怀中取出另一封用火漆封口的羊皮卷,高高举起。
“金帐汗国的使者去了他那儿,威逼利诱,许诺给他汗王亲封的万户侯!要他出兵背刺我们!”.
“巴特尔当场就翻了脸!”.
燕九的声音陡然拔高。
“他把金帐使者的脑袋砍了下来,用石灰腌了,正派心腹快马加鞭送来谷中!信里说,卧龙谷一战,让他看清了金帐不过是纸老虎!唯有旅帅,才是这河西真正的天!”.
“好!”
脾气火爆的周大勇忍不住低吼了一声,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这巴特尔,够种!”
李信面无表情,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的铁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声响,在安静的议事堂内格外清晰。
燕九继续道:“其余黑水部、白狼部这些墙头草,也都派人送来了厚礼,言辞极尽恭顺,恨不得给旅帅您舔鞋底。”.
他话锋一转,声音沉了下去。
“但是,也有暗流。”.
“青蛇卫的探子回报,野狐岭以西,有几个小部落的首领,还在跟金帐那边眉来眼去,似乎想两头下注,坐山观虎斗。”.
李信敲击的手指停下了。
整个议事堂的温度,都像是骤然降了几分。
“苏合泰,老成持重,他亲自来,诚意是够的。”.
李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敬之,你代我出谷迎接,礼数要做足,把他安置在谷外驿馆。”.
“告诉他,我很忙,三天后,我亲自见他。”.
“是!”陈敬之躬身应道。
“巴特尔,有胆有谋。”.
李信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传我将令,嘉奖!”.
“赐他上等盐茶千斤,精铁百斤!让他知道,跟着我李信,有肉吃!”.
“至于那些墙头草……”
李信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扫过燕九。
“你的人,给我盯死了!”.
“现在是乱世,不是他娘的请客吃饭!”.
“但凡有任何异动,不需要向我请示,就地扑杀!把他们的脑袋,挂在部落的旗杆上!”.
“我要让整个河西都知道,摇摆不定,是什么下场!”
“诺!”
燕九的身体压得更低,面具下的眼神透出嗜血的兴奋。
“旅帅。”.
陈敬之向前一步,神情凝重中带着激动。
“谷外,来人了。”.
“很多很多人。”.
他深吸一口气,展开手中的文书。
“自大战的消息传开,河西、陇右,甚至更远地方的汉人流民,正潮水般向卧龙谷涌来!”.
“他们拖家带口,扶老携幼,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唯一的念想,就是听说这里有‘汉王’立旗,能打鞑子,能护着咱们汉家百姓!”.
“短短几天,谷外聚集的流民,已经超过了三千人!而且每天还有上百人源源不断地赶来!”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还有,商路!”.
“几支从甘州、凉州,甚至西域过来的大商队,都悄悄改变了路线,正在我们卧龙谷外围徘徊。”.
“他们既是在试探,也是在寻找新的商机和庇护!”
李信的眼中爆发出慑人的神采。
流民!
这是兵员,是劳力,是未来开垦万亩良田的根基!
商路!
这是血脉,是财源,是卧龙谷这头猛虎赖以生存的食粮!
更是人心!
是天下汉人的人心所向!
“陈敬之!”
李信猛地站起身。
“保民府,即刻起,给老子全力运转起来!”.
“在谷外设立流民安置点!所有人都动起来,立刻搭建窝棚!把仓库里的御寒衣物和口粮都发下去!”.
“医曹,派出所有能动的人,组建卫生队,进驻营地!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绝对不能爆发瘟疫!”
“学曹,组织人手,登记造册!把每个人的来历、姓名、特长都给老子记清楚!甄别良莠!”
“凡是能拿得动刀的青壮,全部编入安民营,参与谷防工事修筑,以工代赈!”.
“老弱妇孺,集中安置!告诉他们,等开春化冻,人人有田分!”
他语气一转,杀气毕露。
“但是!流民里,必然混着金帐和清廷的探子!”.
“燕九!青蛇卫全力配合!给我挖!”.
“但凡有任何可疑的人,先抓了再说!宁可错抓一百,绝不错放一个!”.
“谁敢在这个时候给老子捣乱,我就让他全家都整整齐齐!”
“诺!”
陈敬之和燕九齐声领命,腰杆挺得笔直。
李信的目光又转向骠骑团团长李铁牛。
“李铁牛。”.
“末将在!”李铁牛猛地一抱拳,眼中闪过一丝生意人看到肥羊般的精明。
“你的骠骑营,给我撒出去!在谷外百里范围内巡弋!”.
“遇到商队,可以亮亮肌肉,让他们知道谁是这里的主人,但不要无故劫掠,坏了规矩!”.
“让他们派管事的入谷,由市易曹的人跟他们谈!”.
李信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砧。
“告诉他们,我卧龙谷,欢迎所有守规矩的商人。”.
“只要进了我的地盘,遵我的法令,按时缴纳税赋,我汉军的刀,就是他们的保镖!”.
“但如果谁敢夹带私货,刺探军情,资助敌人……”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道:
“杀——无——赦!”
“得令!”
李铁牛咧嘴一笑,那丝商人的精明瞬间被军人的冷厉所取代。
……
谷外。
临时搭建的流民营地一望无际。
寒风卷着雪沫子,刮在人脸上如同刀割。
可营地里,却升腾着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一排排简陋却还算整齐的窝棚,沿着山脚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保民府的吏员和安民营的士兵们,正抬着一口口大锅,给排着长队的流民分发热气腾腾的杂粮粥。
那粥很稀,但却是热的。
对于这些几乎冻僵饿毙的人来说,这就是救命的甘霖。
陈敬之亲自搀扶着一个断了左腿、拄着拐杖的老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土地上。
老兵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号衣,补丁摞着补丁,却依旧挺直着佝偻的脊梁。
“老哥,慢着点,地滑。”.
陈敬之的声音温和,没有半点官架子。
“这窝棚是简陋了些,但好歹能遮风挡雪。”.
“府里已经给您登记在册了,等开春,就按旅帅的钧令,给您授二十亩上好的水浇田,永世免税!”.
“您这腿,是为咱汉家江山断的,我们卧龙谷,养您老一辈子!”
老兵浑浊的眼中,泪水再也控制不住,顺着脸上刀刻般的皱纹滚滚而下。
他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府…府尊大人……小老儿……小老儿当年,还跟着蓝大将军出过塞啊……后来……后来朝廷没了……唉!”
他像是要把一辈子的委屈都哭出来。
“原以为这辈子,就死在河西那个破屯堡里,被鞑子当狗一样使唤了……”.
“没想到……真没想到……临死前,还能看到咱汉家自己的大旗!还能看到咱们的兵,把鞑子打得屁滚尿流!”
他猛地抓住陈敬之的胳膊,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力气大得惊人。
“值了!这一辈子,值了!”
“府尊!您告诉旅帅!老汉这条腿是废了,可还有一把子力气!”.
“等开了春,分了田,老汉……老汉就给旅帅种粮食!种最好的粮食!给前头打仗的兵娃子们吃饱饭!”
不远处,一群面黄肌瘦的孩子,正小心翼翼地捧着热粥,小口小口地喝着。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让他们不住地咳嗽,可那一张张冻得通红的小脸上,却露出了久违的、属于孩童的天真。
他们的父母,那些眼神麻木、饱经风霜的男男女女,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看着营地里那些穿着赤黑色战袄、腰杆挺得笔直的巡逻士兵。
他们的眼中,那死寂的灰色正在一点点褪去。
一簇微弱的,却无比真实的火苗,正在重新燃起。
那是叫作希望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