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很薄,像一层纱铺在展示盒的玻璃上。段新红睁着眼睛,睡意全无。白天的画面在脑海里反复播放:窗外的麻雀,湛蓝的天空,还有那份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渴望。
自由。
这个词烫得吓人。她翻了个身,丝绸睡衣摩擦着皮肤,发出细微的声响。苏小小给她买的睡衣,质地柔软得不可思议。穿着这样的衣服,躺在铺着天鹅绒的软垫上,想着“自由”这种事,显得多么不知好歹。
手指轻轻划过身下的垫子。那么软,那么暖。记得在垃圾堆里过夜的时候,能找张旧报纸垫着就算幸运了。冷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冻得人牙齿打颤。
胃部传来熟悉的空虚感。不是饥饿,是别的东西。一种空洞的,发慌的感觉。
窗外的天空漆黑一片,星星很少。偶尔有夜行的鸟儿飞过,影子投在窗帘上,一闪即逝。
逃走。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苏小小睡熟了,房门关着,但没锁。只要想办法打开展示盒,顺着桌腿爬下去,穿过走廊,从门缝底下钻出去……
心脏突然狂跳起来,血液冲上头顶。这个念头太过大胆,太过疯狂。她猛地坐起身,双手按在胸口,试图压住那剧烈的跳动。
展示盒里很安静,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月光照在盒盖上,那把小小的锁泛着冷光。
锁住了。当然锁住了。苏小小怎么会给她逃走的机会?
可是……真的完全没有办法吗?上次苏小小忘记锁盒子,是她自己选择留下的。那次如果她想走,其实有机会。
为什么没走?
段新红抱住膝盖,把脸埋进臂弯里。丝绸睡衣带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气,是苏小小最喜欢的柔顺剂的味道。这个味道已经渗透进她生活的每个角落,成了她世界的基础构成。
离开这里,意味着失去这一切。温暖的住所,充足的食物,精心的照料。还有……苏小小的陪伴。
想到苏小小,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那个女孩会抱着她诉说心事,会为她精心打扮,会在夜里轻轻对她说晚安。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像毒品一样让人上瘾。
可是这一切的代价呢?代价是失去自由,失去自我,成为一个任人摆布的玩偶。
两种念头在脑海里厮杀,谁也不肯退让。
段新红抬起头,目光落在窗台上。夜色还很浓,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如果现在不走,可能就再也走不了了。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她都在这个精致的牢笼里陷得更深。
她站起身,走到展示盒的边缘。手指贴上冰冷的玻璃,能感觉到外面世界的凉意。玻璃很厚,很结实。她用尽全身力气推了推,纹丝不动。
绝望像冷水一样浇下来。
可是下一秒,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展示盒的角落有个小小的透气孔,也许……也许她能钻出去?
段新红爬到那个角落,仔细检查那个小孔。太小了,连她的手指都伸不出去。她不死心,用指甲抠着孔洞的边缘,试图把它扩大。指甲劈了,渗出血丝,孔洞却丝毫没有变化。
徒劳。全都是徒劳。
她瘫坐在角落里,看着那个纹丝不动的小孔,突然很想笑。笑自己的天真,笑自己的不自量力。一个十厘米高的小人,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对抗这个世界?
月光移动了一点,照在她渗血的手指上。很疼,但这种疼痛很真实。比那些被精心呵护的日子真实得多。
记得在俱乐部的时候,她也曾这样徒劳地挣扎过。老陈说,接受现实会活得轻松些。当时她觉得老陈懦弱,现在却有点理解他了。
接受现实。接受被囚禁的现实,接受成为玩偶的现实。这样就能活得轻松些,不必每天在渴望和恐惧中煎熬。
可是……真的能接受吗?
段新红抬起头,看着窗外渐渐泛白的天色。黎明要来了。新的一天要开始了。苏小小会醒来,打开展示盒,给她换上新的衣服,喂她吃早餐,然后开始又一天的角色扮演。
她还能继续演下去吗?
脚步声。苏小小起床了。段新红迅速擦掉手上的血,整理好睡衣,摆出最标准的坐姿。动作熟练得让人心寒。
盒盖被打开。苏小小睡眼惺忪的脸出现在上方。
“早啊。”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段新红露出微笑。那个练习过无数次的,恰到好处的微笑。
苏小小盯着她看了几秒,眼神有些复杂。“昨晚睡得好吗?”
点头。继续微笑。
苏小小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开始晨间仪式,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今天……有点不一样。”
段新红的心跳漏了一拍。哪里不一样?她明明表演得和平时一样完美。
“说不出来。”苏小小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就是感觉不一样。”
手指很暖,带着熟悉的温度。段新红下意识地蹭了蹭那只手指,像只讨好主人的小猫。这个动作完全出自本能,没有经过任何思考。
苏小小笑了。“这才对嘛。”她满意地说,“真实的你。”
真实的你。这句话像一记耳光,打得段新红头晕目眩。所以刚才那个经过精心计算的笑容是假的,而这个不经意的讨好动作才是真实的?多么讽刺。
早餐是切碎的草莓和一小块松饼。段新红小口吃着,味同嚼蜡。苏小小坐在对面看着她,眼神专注得让人不安。
“今天想穿什么颜色的裙子?”苏小小问。
段新红放下叉子,想了想,指向布料篮里的一块浅绿色丝绸。
苏小小眼睛一亮。“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个颜色!”她开心地拿出那块布料,“我昨晚就想着,这个颜色一定很适合你。”
看,连她的喜好都被摸得一清二楚。在这个牢笼里,她连“喜欢什么颜色”这种最基本的个人偏好,都成了取悦主人的工具。
上午的阳光很好。苏小小坐在窗边为她缝制新裙子,针线在指尖飞舞。段新红坐在一旁,看着窗外。那只麻雀又来了,在窗台上跳来跳去。
自由就在一窗之隔的地方,那么近,那么远。
“好了!”苏小小举起完工的裙子,浅绿色的,裙摆缀着白色的小花。“来试试。”
段新红配合地站起身,让苏小小为她换上这条新裙子。丝绸滑过皮肤,凉丝丝的。尺寸完美,剪裁精致,像第二层皮肤。
苏小小把她抱到镜子前。“看,多美。”
镜子里的小人儿穿着浅绿色的裙子,像个春天的精灵。很美,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可是那双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熄灭。
午后的时光在沉默中流逝。苏小小在做作业,段新红坐在书桌一角。数学题很难,苏小小咬着笔杆,眉头紧锁。
“这道题真讨厌。”她嘟囔着,把笔一扔。
段新红看着她烦躁的样子,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她也曾这样为工作烦恼。那些周旋在男人之间的日子,要算计,要表演,要时时刻刻保持警惕。很累,但很自由。
自由。
这个词已经成了她心里的一个伤口,轻轻一碰就疼。
傍晚时分,苏小小的朋友来玩。那个扎马尾的女孩一进门就注意到段新红的新裙子。
“哇,好漂亮!”她惊叹道,“小小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苏小小得意地笑了。“是她选的布料。”她说,指了指段新红。
女孩惊讶地睁大眼睛。“她会选布料?”
“当然。”苏小小的语气理所当然,“她很有品位的。”
段新红安静地坐着,听着她们讨论自己的“品位”,心里一片冰凉。看,她连审美都成了取悦主人的工具。
等朋友离开后,苏小小把段新红放回展示架。她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条新裙子,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你今天很安静。”苏小小说,“是不是累了?”
段新红摇摇头。不是累了,是别的原因。但她不能说。
夜幕再次降临。段新红躺在展示盒里,看着窗外的星星。今晚的星星很多,密密麻麻地铺满了夜空。
逃走。这个念头又冒了出来,但已经不像昨晚那样强烈。像退潮的海水,虽然还会回来,但一次比一次无力。
她想起白天的种种:温暖的阳光,可口的食物,漂亮的裙子,还有苏小小满足的笑容。这一切构成了一张柔软的网,把她牢牢困住。
挣扎有什么用呢?反正也逃不出去。不如安心享受这一切。至少,在这里她是安全的,被珍视的。
这个念头很诱人,像温暖的漩涡,让人想要沉溺其中。
段新红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软垫里。薰衣草的香气包裹着她,那么熟悉,那么安心。
就这样吧。她累了,真的累了。不想再挣扎了。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段新红没有看见。她闭着眼睛,已经开始沉入梦乡。
在梦里,她穿着浅绿色的裙子,在开满鲜花的原野上奔跑。那么自由,那么快乐。
可是当清晨的阳光照进展示盒,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在原地。穿着浅绿色的裙子,躺在柔软的垫子上,等着主人醒来。
新的一天开始了。和昨天一样,和明天也会一样。
段新红坐起身,整理好裙摆,摆出最标准的坐姿。动作熟练,表情完美。
盒盖被打开。苏小小笑容满面地看着她。
“早啊。”她说。
段新红露出微笑。那个练习过无数次的,恰到好处的微笑。
这一次,心里没有任何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