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笼罩着房间。段新红蜷缩在展示盒的角落,丝绸裙摆皱成一团。苏小小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狭长的光带。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裙子的面料。这条淡粉色的波点裙是苏小小今天刚做好的,上面每一针每一线都凝聚着心血。段新红还记得试穿时苏小小眼里的期待,那种炽热的、几乎要将人灼伤的目光。
真实的反应。
这个词在脑海里打转。什么是真实的反应?当一个人被关在盒子里,被当作玩偶打扮,被要求随时展现适当的情绪时,还能剩下多少真实?
胃部传来轻微的绞痛。是饥饿,还是别的什么,段新红分不清。她想起晚上苏小小端来的那碟果泥,香甜可口,温度恰到好处。当时她露出感激的笑容——那是表演吗?还是真的感激?
思绪飘回很久以前。那些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的日子,被当作玩具随意丢弃的日子。那时的情绪多么真实:恐惧,绝望,愤怒。现在呢?现在她的情绪像被精心调校的乐器,只奏出主人想听的旋律。
窗外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那么遥远,像是另一个世界。段新红试着回忆街道的样子,人群的样子,自由走动的感觉。记忆变得模糊,像褪色的老照片。
苏小小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手臂搭在展示盒上。这个无意识的动作让段新红感到一丝安心。多么可笑,被囚禁者竟然从囚禁者的触碰中寻求慰藉。
心灵的囚服。
这个词突然冒出来。是啊,她不仅穿着苏小小做的裙子,更穿着一件无形的囚服。这件囚服由习惯编织,由依赖缝制,由恐惧点缀。它紧紧包裹着她,比任何实物都要牢固。
试着想象逃跑。这个念头像火花一样闪现,随即熄灭。能逃到哪里去?回到那个充满危险的外面世界?继续在垃圾堆里挣扎求生?还是落入下一个更糟糕的主人手中?
手指微微颤抖。她不敢继续想下去。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一点点驱散黑暗。段新红听着苏小小起床的动静,听着她洗漱的声音,听着她走向展示盒的脚步声。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跳动。
盒盖被打开。苏小小睡眼惺忪的脸出现在上方。
“早。”她轻声说,手指轻轻碰了碰段新红的脸颊。
段新红条件反射地露出微笑。那个练习过无数次的,恰到好处的微笑。
苏小小的眼神暗了一下。“我说过,”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不要表演。”
笑容僵在脸上。段新红不知所措地看着苏小小,第一次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苏小小没有生气,反而笑了。那是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就这样,”她说,“保持这个表情。”
段新红茫然地站在原地。她不明白苏小小想要什么。
早餐时间。苏小小把一小碟切好的水果放在她面前,然后坐在一旁观察。段新红拿起一块苹果,小口吃着。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
“你不喜欢苹果。”苏小小突然说。
段新红停下动作。确实,她从来不喜欢苹果的口感,太粉,太干。但以前她从不表现出来,总是乖巧地吃完每一块。
“今天可以剩下。”苏小小的语气很平静。
段新红看着碟子里剩下的苹果块,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是第一次,她被允许表达不喜欢。
上午的阳光洒满房间。苏小小开始做作业,把段新红放在书桌一角。数学题很难,苏小小咬着笔杆,眉头紧锁。段新红安静地坐着,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意做出“我在陪着你”的表情。
“这道题真烦人。”苏小小突然把笔一扔,语气烦躁。
段新红吓了一跳。按照以往的套路,她现在应该露出理解的表情,或者做出安抚的姿态。但她记着苏小小的话:要真实。
于是她只是眨了眨眼,什么也没做。
苏小小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笑了。“很好。”她重新拿起笔,“继续。”
午后的时光在沉默中流逝。苏小小专心做题,段新红看着窗外的云发呆。这种不用随时准备表演的感觉很陌生,像卸下了沉重的铠甲,又像失去了保护层。
作业做完后,苏小小拿出针线盒,开始修改一条旧裙子。她没有要求段新红试穿,也没有征询她的意见,只是自顾自地缝着。针线在布料间穿梭,发出细微的声响。
段新红看着那双灵巧的手,突然感到一阵恐慌。如果她不再需要表演,如果她展现真实的自己,苏小小还会喜欢她吗?还会为她做衣服,给她食物,给她这个相对安全的容身之所吗?
“害怕吗?”苏小小的声音突然响起,头也没抬。
段新红愣住了。苏小小怎么知道?
“你的呼吸变快了。”苏小小放下针线,抬头看她,“每次你害怕的时候都这样。”
这个发现让段新红感到毛骨悚然。原来苏小小也在观察她,比她想象的更仔细。
傍晚时分,苏小小的朋友来家里玩。那个扎马尾的女孩一进门就注意到展示架上的变化。
“咦,你的那个小人呢?”她好奇地问。
苏小小指了指书桌。“在那里。”
女孩凑过来看,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她今天怎么呆呆的?不像以前那么生动了。”
段新红感到一阵刺痛。原来在别人眼里,她的表演是“生动”,真实却是“呆呆的”。
苏小小笑了笑,没有解释。
等朋友离开后,苏小小把段新红放回展示架。她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条粉色裙子,像是在抚摸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给你做衣服吗?”她突然问。
段新红摇摇头。
“因为每次你穿上新衣服,眼里都会有一瞬间的光。”苏小小的声音很轻,“虽然很短,但那是真实的。”
段新红怔住了。她从未意识到自己还有这样的瞬间。
夜晚再次降临。苏小小没有像往常那样早早睡觉,而是坐在展示盒前,静静地看着段新红。月光照在她脸上,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给我讲个故事吧。”苏小小说。
段新红困惑地看着她。她不能说话,怎么讲故事?
“用你的方式讲。”苏小小的眼神带着鼓励,“真实的反应,就是最好的故事。”
段新红低下头。真实的反应?她现在真实的感受是困惑,是恐惧,是无所适从。这些情绪要怎么变成故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苏小小耐心地等待着,没有催促。
终于,段新红抬起头。她决定放弃所有表演,展现最真实的自己:一个迷茫的、害怕的、不知所措的小人。
她没有微笑,没有摆出优雅的姿势,只是蜷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苏小小看了她很久很久。
“很美。”最后她说,声音里带着满足,“这才是你最美的样子。”
段新红不明白。这样狼狈的样子,怎么会美?
苏小小没有解释,只是轻轻合上盒盖。“晚安,”她说,“做个真实的梦。”
黑暗中,段新红抚摸着自己身上的裙子。这件精致的囚服,现在感觉更沉重了。因为它不仅束缚着她的身体,更开始侵蚀她的心灵。
窗外的月亮被云层遮住,房间陷入完全的黑暗。在这片黑暗中,段新红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最坚固的牢笼,是她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