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5 章 闻香茶馆
夜色渐深，客栈的喧嚣沉寂下去，只剩下远处更夫的梆子声，一声声敲在寂寥的夜空里。
穆清风在房中静坐，并未入眠。他耳廓微动，能清晰地分辨出楼下后院那两个地痞离去的脚步声，以及赵虎回房后，那一声满足的、油腻的叹息。
他就像一只误入蛛网的飞虫，四周都是黏腻而致命的丝线。
此地绝不可久留。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穆清风便已起身。他没有收拾任何东西，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行囊可言。
他只是将那柄用布条包裹的“清风剑”重新背在身后，使其看起来更像一卷画轴或是某种行脚商人的工具。
他推开门，脚步轻得像猫，没有惊动走廊尽头打盹的伙计。
下楼时，他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了后厨。一股馊水的味道扑鼻而来。
他毫不在意，穿过堆满杂物的后院，翻身跃上两丈高的院墙，动作干净利落，落地时悄无声息，融入了望都城清晨的薄雾之中。
他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家“迎八方”客栈，就像从未踏足过那里。
望都城是通衢大邑，南来北往的商旅，落魄失意的书生，身怀绝技的艺人，以及那些试图隐藏在人海中的江湖客，共同构成了这座城市的复杂底色。
要打探消息，最好的去处从来不是酒楼，而是茶馆。
城南有一家“闻香茶馆”，是望都城里最负盛名的地方。
穆清风寻到此处时，茶馆里已是人声鼎沸。与“迎八方”客栈的阴暗促狭不同，这里敞亮开阔，四面通风，一楼是大堂，摆着几十张方桌长凳，二楼则是雅间。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茶香与水汽，混杂着天南海北的口音，热闹却不显嘈杂。
一个身穿青色长衫，面容清癯，留着三缕美髯的中年人正站在柜台后，脸上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不显过分热情，也不至于冷落了客人。
他便是这家茶馆的老板，苏墨。
穆清风看到他一边用算盘核对着账目，一边还能分神与熟客寒暄几句，指点伙计将刚到的新茶送到二楼的王员外房里，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八面玲珑，将偌大一个茶馆打理得井井有条。
穆清风不动声色地观察了片刻，这才缓步走了进去。
“客官，一位？”一个机灵的伙计立刻迎了上来。
“嗯。”穆清风点了点头，目光在大堂里扫了一圈。
他没有选择靠近门口或者窗边的位置，而是径直走向了最内侧的一个角落。
那个位置背靠着墙壁，左侧是通往后院的布帘，右侧能将大半个茶馆的动静收入眼中，是个易守难攻的绝佳之地。
“一壶‘雨前龙井’。”他将那根布棍轻轻靠在墙角，坐了下来。
茶很快就上来了。穆清风提起紫砂小壶，为自己斟了一杯，琥珀色的茶汤在白瓷杯中微微荡漾。
他没有立刻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将自己化作了茶馆里最不起眼的一块背景板，耳朵却像张开的网，捕捉着周围的每一丝声响。
“听说了吗？北边又要加税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一个满面愁容的布商唉声叹气。
“何止是北边，我从江南来，那边的‘禁武令’才叫一个严。
我表兄的武馆开了三代，上个月被金鳞卫查封，人还给抓进大牢了！”
另一个声音压低了嗓门，带着几分惊惧。
这些都是寻常百姓的烦恼，是时代的尘埃。穆清风安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过滤掉这些无用的信息。
他的目标，是更深层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邻桌传来了几个年轻书生的议论声。
他们的声音不高，带着读书人特有的腔调，讨论着朝堂上的风闻。
“子瞻兄，你听说了吗？御史台的王启年，王御史，被外放了。”
一个声音惋惜地说道。
“王启年？可是那个素有‘铁骨’之称的王直笔？”
“正是他！听说他前些时候在核查江南盐税的旧档，发现有一笔数额巨大的款项去向不明，涉及的数目，啧啧，怕是能把半个国库给填满。
他本想上书弹劾，结果折子还没递上去，一道调令就下来了，直接把他发配到岭南的瘴疠之地当县丞去了。
这辈子，怕是都回不来了。”
“唉，可惜，可叹！这分明是有人在背后捣鬼，不想让他再查下去啊！”
“噤声！此等朝堂大事，岂是我等可以妄议的？
小心隔墙有耳！”
几个书生顿时收了声，转而聊起了诗词歌赋。
穆清风端起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
江南盐税……巨额款项……
他脑中立刻浮现出在暗影山庄密室中看到的那份密令。
朝廷拨给墨千殇剿灭江湖各派的巨额军费，其来源与去向，一直是个谜。
他当时就猜测那笔钱绝非出自国库正项，必定是以某种见不得光的手段挪用而来。
如今看来，这江南盐税，便是其中一个源头。
而那位试图揭开盖子的王御史，显然是动了不该动的人的蛋糕，所以才被迅速地踢出了京城。
那个“李大人”的势力，在朝中的根基，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
他将杯中已经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一股苦涩的味道从舌根蔓延开来。
前路，越发艰险了。
就在这时，一道青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桌旁。
茶馆老板苏墨亲自提着一只铜嘴长壶，为他续上了水。
滚烫的开水注入杯中，茶叶再次翻腾，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苏墨的脸。
“客官的茶凉了。”苏墨的声音温和而平淡，就像在与任何一个普通的茶客说话。
“多谢。”穆清风低声应道。
苏墨却没有立刻离开。他俯下身，用茶巾擦拭着桌上不小心溅出的一滴水珠，身体微微前倾，嘴唇几乎没有怎么动，一道低不可闻的声音钻进了穆清风的耳朵里。
“客官剑是好剑，只是锋芒太露，容易伤着自己。”
话音落下，他已经直起身子，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微笑，冲着穆清风微微颔首，然后转身走向了另一桌。
整个过程自然流畅，就像只是一个殷勤的店家在为客人服务。
穆清风垂着眼帘，盯着杯中重新舒展开的嫩绿茶叶。
他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搭在了墙角那根用厚布包裹的“拐杖”上。
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却还是被人一眼看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