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柱的身体,如同秋末被寒霜打过的庄稼,一日不如一日。那种从骨髓里透出的疲惫感,已经成了他形影不离的伴侣。清晨醒来,非但没有一夜安眠后的清爽,反而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长途跋涉,浑身酸痛,头脑昏沉,需要耗费极大的意志力,才能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
院子里那堆曾经被他视若无物的柴火,如今成了难以逾越的大山。他拿起斧头,手臂便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以往能轻松劈开的粗木,现在需要反复砍伐十几下才能勉强裂开。每一次挥动斧头,都牵扯着酸软的肌肉,带来一阵阵难以忍受的疲乏。劈上三四根柴,他就不得不停下来,扶着斧柄大口喘息,额头上渗出的不再是健康的汗水,而是冰冷的虚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行走也成了问题。从前能扛着百斤柴火在山路上健步如飞的他,如今空手在平坦的村道上走一段,都会感到双腿发软,脚步虚浮,像是踩在云端,深一脚浅一脚,有时甚至需要下意识地扶一下路边的土墙或树干,才能稳住身形。呼吸也变得急促而浅薄,胸口总像是堵着一团棉花,闷得发慌。
最让他感到恐惧的,是镜中的自己。那面模糊的铜镜里,映出的是一张陌生而憔悴的脸。原本古铜健康的肤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缺乏生气的、瘆人的苍白,隐隐透着一股青灰之气。脸颊消瘦凹陷,显得颧骨格外突出。眼窝深陷,周围那圈浓重的黑晕,如同被人用墨汁狠狠渲染过,眼神也变得黯淡、空洞,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额头上那道疤痕,在这张了无生气的脸上,愈发显得狰狞刺目。他几乎不敢认,镜中这个形销骨立、仿佛大病经年的人,就是自己。
家人的担忧与日俱增,已经从最初的关切变成了无法掩饰的焦虑和恐慌。憨柱娘整日里愁眉不展,变着法地想给他做些好吃的,可看着他勉强扒拉几口就放下碗筷的样子,只能偷偷抹眼泪。憨柱爹沉默的时间更长了,烟锅子吧嗒得愈发急促,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家里的气氛,因为憨柱这莫名其妙的“病”,而变得异常压抑沉重。
终于,在憨柱又一次差点晕倒在院子里之后,家里人请来了村里那位颇有名望的土郎中,李大夫。李大夫行医几十年,治疗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颇有一套,在村里很受尊敬。
他坐在炕沿,让憨柱伸出手,三根手指搭在他的腕脉上,屏息凝神,仔细品察。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众人压抑的呼吸声。李大夫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他诊了左手,又换右手,反复几次,花白的眉毛几乎要拧在一起。
“这脉象……”李大夫松开手,捋着胡须,沉吟半晌,困惑地摇了摇头,“浮取无力,沉取细弱,往来艰涩,如轻刀刮竹……这是极虚极弱之象啊!可按柱娃子这年纪,这身板,不该如此啊!”
他又仔细查看了憨柱的舌苔(苔白厚腻),问了饮食、睡眠、二便等情况。憨柱隐去了噩梦的具体内容,只说自己夜寐不安,多梦易醒,白天神疲乏力。
李大夫听完,沉吟良久,最终也只能叹了口气,对憨柱爹娘说道:“从脉象和症状看,柱娃子这是元气大伤,气血双亏,五脏俱虚之兆。像是……像是久病沉疴之人,又像是被什么极厉害的东西,一下子抽干了精气神。老夫行医多年,少见这般古怪的虚症。眼下,也只能先开几副温补元气、调和气血的方子试试看,但……效果难料。最主要的,还是得静养,千万不能再劳心劳力了。”
这番话,如同给憨柱判了缓刑,让家人的心沉入了谷底。连李大夫都束手无策,这病得多重?
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村民们起初是同情,纷纷送来鸡蛋、红枣等物,说着宽慰的话。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看到憨柱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憔悴,一些窃窃私语便开始在暗地里流传。
“柱娃子这病,来得太邪乎了!”
“可不是嘛,好好一个壮后生,说垮就垮了。”
“你们说……会不会跟他那‘命硬’有关?以前是阎王不收,现在……是不是到时候了?”
“嘘!别瞎说!不过……这病确实怪,李大夫都看不出来……”
这些议论,或多或少传到了憨柱家人耳中,更添了几分愁云。一些平日相熟的伙伴,来看望他的次数也渐渐少了,眼神中除了同情,似乎也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畏惧和疏远。
而就在这一片愁云惨雾中,柳逸的身影,依旧会时常“不经意”地出现。
他有时会“路过”憨柱家,进来关切地询问病情;有时会在憨柱勉强出门透气时“偶遇”。他依旧穿着那身洗白的蓝布衫,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和同情。
“柱兄弟,今日感觉如何?可有好转?”他温和地问道,目光却像最精细的尺子,仔细丈量着憨柱脸上每一点衰败的痕迹,眼神深处,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快、极难捕捉的、混合着满意与急切的光芒。那光芒,冰冷而锐利,与他和煦的外表格格不入,让意识时而昏沉的憨柱,偶尔捕捉到时,会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他甚至会再次提出为憨柱诊脉,但每次诊完,都只是摇头叹息,说些“虚不受补”、“需慢慢调养”之类的套话,开的方子也和李大夫大同小异,并无甚奇效。
憨柱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感受着体内生机一点一滴的流逝,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和恐惧攫住了他。他就像一只被困在温水里的青蛙,能清晰地感受到水温在缓慢上升,却无力跳出这口名为“病痛”的锅。而那个不断在锅底添柴的人,似乎就隐藏在身边那片看似友善的迷雾之后。他挣扎在现实的虚弱与噩梦的侵扰之间,意识在清醒与模糊中徘徊,仿佛看到一只无形的手,正握着一把无形的刀,正在慢条斯理地、一点点地割断他生命的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