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沈阳，风像淬过火的钢刀，刮在脸上生疼。空气里弥漫着老工业区特有的气味——煤灰的焦苦、铁锈的腥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从老旧管道里渗出的蒸汽暖意。李玄策裹着件半旧的藏青色工装棉袄，领子竖起来，勉强抵挡着从巷口灌进来的穿堂风。他刚结束一场横跨数个大洲的视频协调会，耳朵里仿佛还残留着联合国会议厅那种经过精密声学处理的、毫无生气的寂静。此刻，他跟着老同学王铁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覆盖着薄冰和煤渣的小路上，走向巷子深处那家挂着褪色红布帘的“大东澡堂”。脚下的冻土硬邦邦的，每一步都带着轻微的嘎吱声，这声音，这空气里混杂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复杂味道，像一块热毛巾，敷在他因过度思虑而紧绷的神经上，让他长长地、无声地舒了口气。
“到了，就这儿！”王铁柱的声音洪亮，带着东北人特有的爽利。他穿着一件油渍麻花的军绿色棉大衣，头发剃得极短，露出青色的头皮，脸膛被多年的炉火熏烤得黑里透红，像一块上好的铸铁。他一把掀开那厚实的、沾满水汽的棉布门帘，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硫磺皂、陈年水汽、汗味和滚烫湿气的暖流猛地涌出来，将巷子里的严寒瞬间驱散。
“老刘头！人呢？”王铁柱扯着嗓子朝里面喊。
“柱子？稀客啊！”一个同样洪亮、却带着点沙哑的嗓音从水汽蒸腾的深处传来。很快，一个头发花白、围着厚厚围裙、趿拉着塑料拖鞋的老师傅端着个搪瓷缸子走了出来，看见王铁柱身后的李玄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更热情的笑容，“哎呀，柱子还带朋友来了？快里边儿请！今儿锅炉有点闹脾气，水温差点意思，我正鼓捣呢。”
“闹脾气？那正好！”王铁柱嘿嘿一笑，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李玄策的肩膀，“老刘，我这哥们儿，可是当年防汛局、机床厂都干过的一把好手，修机器那叫一个利索！让他给你瞅瞅？”他冲李玄策挤挤眼，带着点老同学间的促狭和炫耀。
李玄策无奈地笑了笑，朝老刘师傅点点头：“刘师傅，打扰了。我看看能不能帮上忙。”他脱下棉袄，露出里面同样半旧的深蓝色毛衣，挽起袖子。这动作自然流畅，仿佛他从未离开过这些与机器打交道的日子。
锅炉房在澡堂最深处，与澡池子仅一墙之隔。一推开门，一股更加强劲的热浪扑面而来，混杂着铁锈、水垢、煤烟和机油的味道。空间不大，被一个巨大的、如同沉默怪兽般的燃煤锅炉占据了大半。锅炉外壳斑驳，漆皮剥落，露出底下暗红的铁锈。几根粗壮的铸铁管道像虬结的血管，从锅炉身上延伸出去，连接着墙那边的澡池。炉膛口敞着，里面的煤火发出暗红的光，偶尔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空气因为高温而微微扭曲，光线昏暗，只有炉火和墙壁高处一扇蒙着厚厚灰尘的小窗透进些微天光。
老刘师傅指着锅炉侧面一个硕大的、满是油污的圆形压力表诉苦：“李同志您看，这表针今儿个邪性了！水温烧不上去，它还瞎蹦跶！”
李玄策凑近观察。那压力表的玻璃罩也蒙着一层油污水汽，但能看清里面锈迹斑斑的黄铜表盘和一根微微颤抖的黑色指针。指针确实在某个区间不规则地跳动，不像指示压力，倒像是发了疟疾。他伸出手，指尖拂过冰冷的铸铁外壳，感受着内部水流循环带来的细微震动。一种奇异的感觉顺着指尖传来——这老旧的、看似行将就木的庞然大物内部，水流奔涌的节奏深处，似乎隐藏着一种超越机械运转规律的、微弱的、如同心跳般的搏动。他凝神细听，水流冲击管壁的哗啦声、煤火燃烧的噼啪声、远处澡池隐约的人声……在这些声音的底层，似乎还有一种极其低沉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嗡鸣，带着某种规律性的震颤。
他示意老刘师傅把锅炉侧面一个检修用的铸铁盖板打开。盖子很沉，王铁柱上前搭了把手，两人合力才“哐当”一声掀开。一股更浓烈的铁锈味和热水蒸汽喷涌而出。里面是复杂的管道和阀门，内壁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黄白色的水垢，如同地质断层般层层叠叠。
李玄策拿起靠在墙边的一根前端磨得锃亮的铁探针，伸进去，轻轻刮擦那些坚硬的水垢。探针刮过的地方，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就在他收回探针，准备仔细看看刮下的碎屑时，眼角的余光瞥到了旁边那个硕大的压力表。
只见那原本只是不规则轻微跳动的黑色指针，突然间像被无形的力量攫住！它猛地一颤，随即以一种完全不符合物理定律的方式，在圆形的表盘上高速旋转起来！指针划破表盘上陈年的污垢，留下清晰锐利的轨迹。那轨迹并非杂乱无章，而是极其精准地勾勒出复杂的几何图形——巨大的环形真空室，层层嵌套的磁约束线圈，密集的等离子体加热装置……一个完整的、标准的托卡马克可控核聚变装置的结构图，就在这满是油污的老旧锅炉压力表盘上，被那根疯狂的指针清晰地“画”了出来！
“我的老天爷！”老刘师傅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手里的搪瓷缸子“咣当”掉在地上，“这…这表成精了？！”
王铁柱也倒吸一口冷气，他看看表盘上那精密得不可思议的图形，又看看锅炉内部那些厚重的水垢，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大腿：“老李！你看那水垢！”
李玄策顺着王铁柱手指的方向，将手电光聚焦在刚才刮擦过的内壁水垢断层上。在强光照射下，那层叠堆积的黄白色水垢结晶，其细微的结构竟清晰无比地显现出来。它们并非无序沉积，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规律的、优美的螺旋状纹路！一圈圈向内旋转延伸，结构精巧绝伦，充满了数学的美感——这赫然是另一种核聚变装置“仿星器”所特有的、用于约束高温等离子体的复杂螺旋磁场结构的微观翻版！
“万物有灵…连这锅炉里的水垢，都在‘说话’…”李玄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天机的震撼。他想起父亲李长庚留下的笔记里关于物质基础能量场形态的猜想，想起女儿李念墨在实验室里构建的那些精妙模型。大道至简，至理藏于微末。
“说话？这玩意儿闹腾得澡池子水都温吞吞的！”王铁柱是个行动派，他抄起靠在锅炉旁边一根用来疏通管道的、顶端带弯钩的粗长铁棍，“让我这老伙计给它‘号号脉’！”他可是哈市第一精密刀具厂出来的淬火工艺师，对金属的脾性和声音的共振有着工匠特有的直觉。他侧耳贴在滚烫的进水管上听了片刻，那嗡鸣声似乎就在这粗大的铸铁管内部深处。
王铁柱眼中精光一闪，抡起沉重的铁钩，没有用蛮力，而是像一位经验丰富的琴师调试琴弦，以一种独特的节奏，用钩子弯曲的前端，精准地敲击在水管外壁几个特定的点上。
“当！当—当！”声音沉闷却极具穿透力，两下短促，一下略长，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第一下敲击，水管猛地一震，管壁深处那低沉的嗡鸣声骤然拔高了一个调门。
第二下短敲，嗡鸣声变得尖锐，像是绷紧的琴弦。
第三下长敲落下！
“嗡——！！！”
一声无法形容的、仿佛来自地核深处的巨大轰鸣，伴随着强烈的震动，从整根水管、整个锅炉、乃至脚下的水泥地面猛地爆发出来！那声音低沉、宏大、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感，却又在瞬间被约束、转化。锅炉房顶棚的灰尘簌簌落下。
紧接着，隔壁澡池方向传来了惊天动地的惊呼和哗啦巨响！
“我的妈呀！”
“水！水开了！”
“烫…不对！是热的！好舒服啊！”
李玄策和王铁柱、老刘师傅立刻冲出锅炉房，掀开通往澡池的厚重棉帘。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目瞪口呆。
原本只是温吞浑浊的澡池水，此刻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搅动，在池子中央形成了一个急速旋转的巨大漩涡！漩涡中心，池水不再是普通的浑浊，而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仿佛蕴含着无限光热的亮白色！更令人惊骇的是，在漩涡中心的水面上方几厘米处，凭空悬浮着几颗指甲盖大小、晶莹剔透的六棱柱形晶体！它们散发着幽幽的、纯净的冰蓝色光芒，如同最纯净的寒冰，却又在周围滚烫的水汽映衬下，显得无比诡异。这正是聚变燃料之一——氚的某种能量态结晶！（遇体热发光）
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带着浓郁的、如同火山温泉般的硫磺气息，但这硫磺味中，竟奇异地混合着一丝…王铁柱家冬天腌酸菜缸子的那种熟悉的、带着点乳酸发酵的微酸气息？这奇异的混合气味，充满了人间烟火的生命力。
澡池里的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清澈、滚烫，水面蒸腾起比之前浓郁数倍的白雾。泡在池子里的几个老主顾，从最初的惊吓变成了极致的享受，发出舒服的叹息。
“神了！真神了！”老刘师傅看着那翻滚的温泉漩涡和悬浮的冰蓝晶体，激动得满脸通红，语无伦次。
李玄策的目光却越过澡池，落在了更衣室入口处那个收澡票的旧木箱上。妻子方清墨不知何时也来了，她穿着米色的高领毛衣，外面套着李玄策那件深蓝色的工装棉袄，显得身形有些单薄。她显然也听到了刚才的巨响，脸上带着一丝未褪的惊疑和疲惫——李念墨的空间场域研究似乎又遇到了瓶颈，她刚从女儿实验室那边过来，眉宇间还凝着散不去的忧思。
她手里捏着几张澡票，正准备像往常一样，投入那个顶部开着小口的旧木箱。木箱很旧了，油漆剥落，露出原木的纹理。
就在这时，站在方清墨身边的李天枢——李玄策和方清墨的小儿子，那个在2023年展现出惊人先知能力的少年——突然轻轻拉了一下母亲的衣角，小声说：“妈，那箱子…在唱歌。”他的眼睛清澈，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真，却似乎能看到常人无法感知的维度。
方清墨微微一怔，低头看向儿子，又疑惑地看向那个毫无动静的旧木箱。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手里的几张澡票，塞进了木箱顶部的投币口。
“噗…噗…”澡票落入箱中，发出轻微的、纸张摩擦的声音。
就在最后一张澡票落入箱底的刹那！
“咔哒…哒哒哒哒哒……”
一阵密集而清脆的、如同无数细小金属滚珠碰撞的声音猛地从旧木箱内部爆发出来！那声音充满活力，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无数精密的齿轮在高速咬合运转！
紧接着，更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木箱原本粗糙的木质表面，那些油漆剥落处露出的木质纹理，竟如同被无形的刻刀雕琢，骤然变得无比清晰、深刻！纹理扭曲、重组，瞬间形成了无数道复杂交错、闪烁着微弱银光的立体回路！这些回路相互缠绕、嵌套，构成了一个极其精密的、由强大磁场约束高温等离子体的磁约束线圈的立体模型！银光流转，仿佛有强大的电流在其中奔涌，发出低沉的嗡鸣，与澡池漩涡的轰鸣隐隐呼应。
木箱上的银光模型只是一个开始。这光芒仿佛具有传染性，瞬间投射到更衣室墙壁那面巨大的、布满水汽的落地镜上！
镜子表面模糊的水汽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快速擦拭，瞬间变得清晰无比。但镜中映出的，不再是这个破旧澡堂更衣室的景象！
镜子里，是一座沐浴在柔和光芒下的未来之城！没有高耸入云的烟囱，没有弥漫的雾霾。天空是纯净的蔚蓝，白云朵朵。城市建筑线条流畅，覆盖着大面积的绿色植被和高效能的太阳能板。街道上，造型优雅的交通工具无声滑行，像是漂浮在磁力轨道上。城市中心，一座巨大的、如同水晶穹顶般的建筑静静矗立，穹顶内部隐约可见炽热如太阳般的光球，被无形的力场完美地约束着——那正是提供整个城市近乎无限能源的聚变反应堆！整座城市干净、安静、充满生机，正是人类梦寐以求的清洁能源未来图景（2070年清洁能源城市）。
“啊！这…这镜子…”老刘师傅和澡池里的几个老主顾也看到了镜子里的景象，惊得合不拢嘴，连身上的水都忘了擦。
方清墨怔怔地看着镜中那座梦幻般的未来之城，又低头看看脚下湿漉漉、甚至有些污迹的水磨石地砖。就在她刚刚站过的地方，几个湿漉漉的拖鞋印痕清晰地留在地上。这些杂乱的印痕，在水渍蔓延和微光折射下，竟诡异地组合、排列，形成了一行清晰的、如同电路板走线般的几何图案标识！旁边还浮现出几行微缩的、不断闪烁的故障代码——这分明是指出了现实中某个正在运行的国际热核聚变实验堆（ItER）某处尚未被察觉的、可能导致能量泄漏的关键设计漏洞！
她猛地抬头看向李玄策，眼中充满了震撼和一丝了悟。李玄策也正看着她，他的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这澡堂的蒸汽、镜中的未来幻象，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镜中那座未来之城中心那光芒四射的聚变核心，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澡堂里的嘈杂，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也带着洞穿迷雾的了然：
“清墨，你看那光…像不像当年咱们在学校实验室，第一次点亮那个小灯泡时的样子？”
方清墨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镜中那宏伟的聚变光球，仿佛瞬间褪去了遥远未来的光环，变成了大学实验室工作台上那盏摇晃的、橘黄色的钨丝灯泡。温暖而充满希望的光芒，穿越了数十年的时空，在此刻重叠。她紧绷的嘴角终于微微向上弯起，一丝释然和温柔的笑意在她疲惫却依然明亮的眼中漾开，轻轻点了点头。所有的焦虑与瓶颈，在这平凡澡堂里映照出的未来之光中，似乎都找到了继续前行的勇气。那光芒，既来自未来，也源自他们共同走过的、每一个脚踏实地的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