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合肥，周谷堆活禽批发市场。
清明时节的雨，带着洗刷天地、却也阻滞万物的粘稠感，无声地飘洒着。凌晨四点的市场，本该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鸡鸣鸭叫的喧嚣时刻，此刻却被一种死寂般的肃杀笼罩。巨大的蓝色防疫隔离带如同冰冷的巨蟒，将整个市场紧紧缠绕。穿着白色全封闭防护服、戴着护目镜和面罩的防疫人员，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在湿漉漉的水泥通道和铁笼堆积的摊位间穿梭。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禽类粪便的腥臊、以及死亡禽鸟特有的腐败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令人窒息。
方清墨站在市场入口的临时指挥棚下，防护面罩内侧已经凝了一层薄薄的水汽，遮挡了些许视线，却挡不住她眼中锐利如手术刀般的专注。她手中托着一个银灰色的、书本大小的精密仪器，仪器前端延伸出一根纤细的金属探针，探针尖端闪烁着微弱的蓝光。仪器屏幕上，瀑布般流淌着常人无法理解的复杂光谱数据流。
“方院士，c区三排17号摊位！冷冻鹌鹑检出强异常生物信号！频率…频率与之前天枢预警的‘鹤喙’波形高度吻合！” 耳机里传来技术员急促而激动的声音。
方清墨眼神一凝，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迈步走向c区。沉重的防护靴踩在混合着污水、羽毛和消毒液的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粘腻声响。雨丝敲打在防护服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c区三排17号。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摊位。铁笼大多空空如也，残留着挣扎的痕迹和斑驳的血迹、羽毛。角落里，几个印着模糊外文字母的白色泡沫箱随意堆放着，箱体上凝结着冰霜和水珠。其中一个箱子敞开着，露出里面冻得硬邦邦、挤成一团的鹌鹑尸体。
方清墨手中的仪器，在靠近这个敞开的泡沫箱时，屏幕上的蓝光骤然变得刺目！光谱瀑布流中，一道尖锐、扭曲、带着明显非自然干预痕迹的异常峰疯狂跳动！她将金属探针精准地插入一只冻鹌鹑的腹腔深处。
“嗡——！”
仪器发出一声低沉的蜂鸣！屏幕上的数据流瞬间聚焦、定格！一道诡异的、如同破碎dNA链般的结构图被放大、高亮显示！更令人震惊的是，当方清墨迅速切换仪器模式，开启内置的紫外光源照射时，那只冻鹌鹑腹腔内部的组织，在探针末端微型探头的捕捉下，竟在仪器屏幕上显影出一种奇异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深蓝色晶体结构！
那结构…与国安部绝密档案中记录的、某种用于尖端电子元件的稀土镝元素的分子晶格模型，惊人地相似！
“果然…” 方清墨的声音透过面罩，带着冰冷的寒意，“不是天灾，是人祸！病毒载体…稀土标记…好一个‘生物矿藏’！” 她立刻对着通讯器下令：“目标确认！c区三排17号！所有接触人员原地隔离！样本立刻送最高等级生物实验室！通知总部，‘莽草行动’可以开始了！”
随着她的命令，早已待命的消杀小组立刻上前。巨大的弥雾机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乳白色的、带着强烈刺激性气味的消毒烟雾如同狂怒的暴风雪，瞬间喷涌而出，吞没了那个摊位，吞没了那几箱致命的冷冻鹌鹑！烟雾在昏黄的灯光和冰冷的雨丝中翻滚、升腾，弥漫了整个市场，如同为亡灵升腾的纸钱灰烬。
京城，301医院，重症隔离区。
厚重的双层玻璃墙，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将世界分割成生与死。玻璃墙内，是冰冷的仪器、闪烁的指示灯、滴滴作响的监护仪，以及病床上那个小小身躯——张小辉。他浑身插满了管子，小小的脸上扣着几乎覆盖了半张脸的呼吸面罩，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让面罩内壁蒙上厚厚的水雾，又迅速被气流吹散。监护仪屏幕上，代表血氧饱和度的数字在危险的红色区域边缘艰难地跳动：88%…87%…86%…
玻璃墙外，王秀芹像一尊风化了千年的石像，枯瘦的双手死死按在冰冷的玻璃上，仿佛想穿透这无情的阻隔，去抚摸外孙滚烫的额头。她的脸紧紧贴着玻璃，呼出的气息在玻璃上凝成一小片白雾，又迅速消失。浑浊的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监护仪上那不断下滑的、刺目的红色数字。
“医生…求求你们…” 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次发声都牵扯着喉咙撕裂般的疼痛，“再想想办法…抽我的血…割我的肉…只要能救孩子…我什么都愿意…” 她看着玻璃墙内匆匆走过的、穿着严密防护服的医生护士，如同看着最后的救世主。
一位戴着护目镜、看不清面容的医生停下脚步，隔着玻璃，无奈地摇摇头，声音透过墙上的通话器传来，带着电子杂音的冰冷：“阿婆，不是我们不救。孩子是h7N9重症合并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现在最需要的是特效抗病毒血清和体外膜肺（Ecmo）支持！但特效血清全国告急，Ecmo设备…我们病区最后一台，刚刚被调去抢救另一个更危重的孩子了…对不起…” 医生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无力。
“更危重…？” 王秀芹喃喃重复着，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阵发黑。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被这轻飘飘的“更危重”三个字，彻底碾碎了！她看着玻璃墙内监护仪上那个跳向85%的红色数字，又看看自己映在玻璃上那张苍白、枯槁、写满绝望的脸…
一股无法形容的悲愤和绝望，如同岩浆般冲垮了她最后的理智堤坝！她猛地后退一步，目光疯狂地扫过冰冷光滑的走廊地面！视线锁定在墙角——那里，一块不知何时碎裂的、巴掌大小的强化玻璃窗碎片，正反射着走廊顶灯惨白的光！
没有犹豫！
没有恐惧！
只有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
王秀芹像一头扑向猎物的母兽，猛地扑过去，一把抓起那块边缘锋利的玻璃碎片！冰冷的触感刺痛掌心，她却浑然不觉。她紧紧攥着碎片，转身踉跄着冲到玻璃墙前，对着通话器，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凄厉如同杜鹃啼血：
“设备！给我设备！救我的孩子！不然——！”
她高高举起那块锋利的玻璃碎片，尖锐的断口在灯光下闪烁着寒光，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抵在了自己枯瘦脖颈跳动的血管上！
“就用我的命！换他的命！现在就换！抽干我的血！灌给他！” 滚烫的泪水终于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掌心被玻璃割破流下的鲜血，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我王秀芹这辈子…欠长庚的…欠玄策的…不能再欠这孩子一条命啊！”
锋利的玻璃边缘已经刺破了苍老的皮肤，一丝殷红的血线蜿蜒而下，在惨白的灯光下触目惊心！玻璃墙上，映出她扭曲而绝望的脸，映出她抵死抗争的姿势，也映出隔离病房内，监护仪上那个刺眼的、滑向84%的红色数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走廊里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医生、护士、其他病人家属…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惊恐地看着这绝望的一幕。
“阿婆！别冲动！”
“快放下！有话好说！”
惊呼声四起。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死寂时刻！
“叮铃铃——！叮铃铃——！”
一阵极其突兀、却又无比清晰的机械铃声，骤然从王秀芹贴身的口袋里响起！那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韵律，瞬间打破了走廊里令人窒息的绝望！
是怀表！
那枚青铜怀表！
它竟然在这生死关头，自己鸣响了！
王秀芹浑身剧震！抵在脖子上的玻璃碎片猛地一顿！她下意识地松开一只手，颤抖着伸进衣袋，摸出那枚冰凉的怀表。表盖不知何时弹开了，精巧的齿轮在透明的表壳下飞速转动，发出清脆而持续的鸣响。秒针规律的跳动声，奇异地与玻璃墙内心电监护仪上张小辉微弱的心跳波形，在某一刻形成了微妙的同步！
“叮铃铃——！”
鸣响未绝！
走廊尽头，一个穿着防护服的护士举着一张单据，气喘吁吁地狂奔而来，声音因为激动和奔跑而变调：
“张小辉家属！张小辉家属在吗？！奇迹！奇迹啊！刚刚医院财务系统收到一笔境外紧急医疗汇款！数额巨大！来源备注是…是‘基尔港1983年沉船事故特别赔偿金’！已经特批！立刻启动备用Ecmo设备！快！孩子有救了！”
护士的声音如同天籁，穿透了王秀芹耳中的嗡鸣。她握着那块仍在鸣响的、染着她自己鲜血的怀表，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顺着冰冷的玻璃墙，缓缓滑坐在地。手中的玻璃碎片“哐当”一声掉落在脚边，碎成更小的晶莹。脖颈上那道血痕火辣辣地疼，她却感觉不到。
她只是死死攥着那枚怀表，将它紧紧贴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那是连接着儿子、丈夫和眼前外孙的唯一纽带。怀表冰冷的金属外壳，此刻却像一块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泪水混合着鲜血，无声地汹涌而下，砸在怀表透明的表盖上，模糊了里面飞速转动的齿轮，也模糊了玻璃墙内，医护人员正围绕着张小辉病床紧急启动新设备的忙碌身影。
窗外，清明的雨依旧无声飘洒，仿佛在洗涤着人间沉重的悲欢。消毒烟雾在远方升腾，如同古老的祓禊之礼，试图驱散弥漫的疫病与阴霾。怀表的鸣响渐渐停歇，只剩下秒针规律的跳动声，一下，一下，敲打在王秀芹的心上，也敲打在生的希望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