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贵在城东杂货铺后院人赃并获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在天亮之前,就已经飞进了沧州城内某些人的耳朵里。这其中,自然包括了我们位高权重的殿前都点检,赵匡胤,赵大人。
赵匡胤的府邸,位于沧州城相对僻静但戒备森严的区域。虽是临时居所,却也气象森严。此时,书房内灯火通明,赵匡胤并未身着戎装,而是一身常服,坐在太师椅上,面色平静地听着心腹家将赵安的低声禀报。
赵安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很快,将王德贵如何被陆明带人当场拿下,如何搜出赃物,以及王德贵在初步审讯中似乎有些精神崩溃、语无伦次的情况,一一禀明。
赵匡胤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椅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市井琐事。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偶尔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阴霾。
“……据我们安排在行辕外的人观察,内卫押着王德贵进去后,不到一个时辰,陆明就出来了,面色如常,直接回了他的救护所。而后不久,陛下书房内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夜。”赵安最后补充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赵匡胤敲击扶手的动作停了下来。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王德贵……”赵匡胤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赵安连忙躬身道:“点检大人日理万机,可能忘了。这王德贵,是……是老夫人那边一个远房表亲的女婿的连襟,论起来,算是您的远房表侄孙女婿。之前在督粮官衙门谋了个仓曹参军的缺,还是……还是几年前,托了府上管家的关系,递过话的。”
赵匡胤恍然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原来如此”的表情,仿佛才将这个名字和那点微乎其微的亲戚关系对上号。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和惋惜:“原来是他。本帅倒是有些印象,记得是个看似机灵的后生。没想到,竟如此胆大包天,做出这等挖朝廷墙角、动摇军心的勾当!”
他的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一股凛然的杀气,连旁边的赵安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军粮乃北伐命脉!数十万将士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就指着这些粮食活命,指着这些粮食打胜仗!他王德贵竟敢将手伸到这里面来!其心可诛!其罪当剐!”赵匡胤的声音在书房内回荡,正义凛然,充满了对蛀虫的痛恨和对军国大事的关切。
赵安屏息凝神,不敢接话。他知道,点检大人这是在定调子。
果然,赵匡胤发泄完怒火(或者说表演完愤怒),重新坐回椅子上,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但眼神却锐利如刀:“赵安。”
“末将在!”
“你去一趟督粮官衙门,找到钱文彬。”赵匡胤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告诉他,本帅已知晓王德贵贪墨军粮之事。你代表本帅,问他三个问题。”
“第一,他身为督粮官,下属出了如此巨蠹,他是否失察?该当何罪?”
“第二,王德贵贪墨之事,牵连多广?除了他已供认的,还有谁参与其中?他钱文彬,知不知道?若是知道,为何不报?若是不知道,那他这个督粮官是干什么吃的?”
“第三,”赵匡胤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盯着赵安,“你问他,是否需要本帅亲自去陛下面前,替他‘分说分说’?”
赵安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点检大人的意思。这是要逼钱督粮官自己把责任扛起来,把案子控制在王德贵这个层面,至少,不能牵扯到点检府!那三个问题,看似质问,实则是警告和递话。
“末将明白!”赵安躬身领命,转身就要离去。
“等等。”赵匡胤又叫住了他,沉吟片刻,道,“你再去查一下,那个叫陆明的医官,这两天除了查账,还接触了什么人,做了什么。尤其是……他有没有和石守信、韩通他们,有过什么私下往来。”
赵安眼神一凝:“点检是怀疑……”
“没什么,”赵匡胤摆了摆手,语气平淡,“只是觉得,这位陆医官,手段颇为不俗,不仅医术通神,这查案断狱,也像个积年老吏。多了解一些,总没坏处。”
“是!”赵安再次领命,这次快步离开了书房。
书房内,又只剩下赵匡胤一人。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望着外面渐渐泛白的天色,眼神复杂。
“陆明……陆明……”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带着一丝忌惮,一丝杀意,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欣赏,“还真是小瞧了你。本以为只是个会耍弄奇技淫巧的幸进之徒,没想到,竟是如此难缠的角色。王朴看重你,符家青睐你,如今,连这等棘手的事情,陛下也交由你来办……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想起之前陆明拒绝他的招揽,想起陆明在军中的声望日益高涨,想起此次陆明用那种闻所未闻的“数据”方法,轻而易举就揪出了王德贵,打破了他原本在后勤系统的一些布置……这一切,都让赵匡胤感到一种强烈的威胁。
“不能再让他这么下去了……”赵匡胤心中暗道。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处理王德贵这个烂摊子。
天亮之后,沧州城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池塘,涟漪迅速扩散。
首先是在清晨的点卯之后,督粮官钱文彬,顶着一对硕大的黑眼圈,脸色惨白,脚步虚浮地来到了赵匡胤的点检衙门求见。没人知道赵安昨晚对他说了什么,但看他那副如同死了爹娘的表情,就知道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紧接着,一份由督粮官衙门呈递,措辞严厉,痛心疾首的请罪和自查奏章,就摆在了柴荣的案头。奏章中,钱文彬将自己骂得狗血淋头,深刻检讨自己失察之罪,同时“详细”禀明了王德贵贪墨军粮的“部分”案情(自然是经过删减和修饰的),并表示已经初步查明,此案乃王德贵勾结少数基层仓管人员所为,与其他官员无关。最后,他自请革职查办,以儆效尤。
这份奏章,堪称丢车保帅、断尾求生的典范。
而更让朝野震动的是,就在钱文彬的奏章送达后不久,殿前都点检赵匡胤,竟然亲自来到了皇帝行辕,请求觐见。
当赵匡胤一身戎装,面容沉痛地走进柴荣书房时,陆明正好被柴荣叫来,似乎是询问救护所还需什么支持。陆明看到赵匡胤进来,很识趣地准备告退,却被柴荣用眼神留了下来,让他站在一旁“旁听”。
陆明心里嘀咕:老板这是要让我看戏啊?还是要拿我当工具人,刺激一下赵匡胤?
“臣赵匡胤,叩见陛下!”赵匡胤声音洪亮,带着武将特有的铿锵,但语气却充满了愧疚和沉痛。
“赵爱卿平身。”柴荣坐在书案后,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何事如此急切?”
赵匡胤没有起身,反而将头盔取下,置于身旁,然后深深叩首,额头触地:“臣是来向陛下请罪的!”
“哦?”柴荣挑眉,“赵爱卿何罪之有?你乃朕之股肱,北伐以来,冲锋陷阵,功勋卓着,何罪之有?”
赵匡胤抬起头,脸上满是痛心疾首的表情:“陛下!臣方才听闻,督粮官衙门下属仓曹参军王德贵,竟胆大包天,贪墨军粮,数额巨大!臣闻之,五内俱焚,羞愧难当!”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痛:“经臣查问,这王德贵,竟是臣一门远得不能再远的亲戚!其当年入督粮官衙门,也曾托人向臣府上递过话!虽臣军务繁忙,并未亲自过问,更未曾为其徇私,但终究是臣约束不严,治家无方,以致此等蛀虫,借着臣的些许名头,混入军中要害,做出此等祸国殃民之事!臣……臣有失察之罪!有负陛下信任!请陛下重责!”
这一番话说得,可谓是情真意切,姿态放得极低。先把亲戚关系(强调是远亲)摆出来,承认有“失察”和“治家不严”之过,但坚决撇清自己参与甚至知晓其贪墨行为,将责任定性为“被亲戚借了名头”,自己也是受害者之一。
陆明在一旁听得暗自咂舌,不愧是历史上能黄袍加身的主儿,这政治表演功底,杠杠的!这认错态度,这甩锅技巧,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
柴荣看着跪在地上,一副“我很愧疚,我很心痛,陛下你惩罚我吧”模样的赵匡胤,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赵爱卿言重了。此事朕已知晓。亲戚众多,良莠不齐,偶有疏漏,也在所难免。爱卿不必过于自责。”
这话听起来是宽慰,但细细品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敲打。意思是,我知道你亲戚多,但以后管严点,别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重要部门塞。
赵匡胤何等精明,自然听出了弦外之音,连忙再次叩首:“陛下宽宏!然国法军纪不容亵渎!臣虽不知情,但亦难辞其咎!故臣恳请陛下,对此案涉案人员,尤其是主犯王德贵,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他抬起头,眼神中闪烁着“大义灭亲”的决绝光芒:“臣请陛下下旨,将王德贵及其核心同党,明正典刑,斩首示众!以正军法!以儆效尤!其所贪墨粮草,追缴充公,弥补军需!如此,方能震慑宵小,安稳军心!”
好家伙!直接要求把自家远房亲戚砍头!这弃卒保帅,弃得那叫一个干净利落,狠辣果决!
陆明在一旁都听得有点脊背发凉。这赵匡胤,对自己人下手也这么狠?不过转念一想,这才是成大事者的必备素质啊。只是不知道,那位还在牢里盼着“上面”能救他一把的王德贵,听到他这位“表叔爷爷”亲自要求砍他脑袋时,会是什么表情?估计肠子都悔青了吧?
柴荣看着赵匡胤,目光深邃,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良久,他才点了点头,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赵爱卿深明大义,以国事为重,朕心甚慰。准卿所奏!王德贵及其同党,罪证确凿,按军法处置,斩立决!首级传示各营!其余涉案人员,依律严办!”
“陛下圣明!”赵匡胤再次叩首,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和“感激涕零”的复杂情绪。
“至于赵爱卿……”柴荣话锋一转,“既然你主动请罪,朕若不加惩戒,也难以服众。便罚你一年俸禄,以示警戒。望你日后严加约束亲族部属,勿再发生此类事件。”
罚俸一年!这对位高权重的赵匡胤来说,简直是毛毛雨。这个处罚,轻得有些出乎意料。
赵匡胤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再次叩谢:“臣,谢陛下隆恩!臣必定谨记陛下教诲,严加管束,绝不再犯!”
事情似乎就这么“圆满”解决了。赵匡胤弃卒保帅成功,虽然损失了一个远亲和王德贵这条线上的些许利益,还被罚了一年俸禄,但终究是把自己从这场贪腐风暴中摘了出来,没有伤及根本。
他躬身退出了书房,临走前,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站在一旁的陆明,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陆明感觉到一股深沉的寒意。
看着赵匡胤离开的背影,柴荣脸上的平静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他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对旁边的陆明说道:“陆爱卿,你觉得,赵点检此番表现如何?”
陆明心里一紧,老板这是要考我?他斟酌了一下语句,小心翼翼地说道:“赵点检大义灭亲,铁面无私,实乃……军中楷模。”
柴荣闻言,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容有些冷:“楷模?是啊,的确是‘楷模’。弃车保帅,断尾求生,做得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这份果决,可不是谁都有的。”
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看着上面标注的敌我态势,语气变得有些飘忽:“只是,这沧州的粮食,除了养活了朕的将士,看来,也养肥了不少别的东西啊……”
陆明屏息凝神,知道老板这话意有所指,绝不仅仅是指王德贵那几条小鱼小虾。
柴荣没有再说下去,他转过身,对陆明挥了挥手:“好了,此事暂且告一段落。你救护所事务繁忙,先回去吧。此次你查案有功,朕记下了。”
“臣告退。”陆明躬身行礼,退出了书房。
走在回救护所的路上,陆明回想着刚才的一幕幕。赵匡胤的表演,柴荣那意味深长的话语和眼神……他知道,王德贵的人头落地,并非结束,甚至可能只是一个开始。陛下对赵匡胤的警惕,经过此事,恐怕已经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而赵匡胤那边,经此一役,虽然暂时安全,但损失不小,更重要的是,他肯定已经将自己视为了眼中钉、肉中刺。
“唉,本想安安稳稳当个医生,救死扶伤,搞搞发明,顺便抱得美人归……怎么这麻烦事一桩接一桩,还净往大佬堆里扎呢?”陆明叹了口气,感觉自己这穿越生活,真是越来越“丰富多彩”了。
他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仿佛已经嗅到了下一场风暴来临前,那压抑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