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月的手指冰冷,带着孩童特有的柔软,却像一根探针,直直刺向那片死亡金属的坟场。她紧闭着眼,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霜晶,梦呓般的话语在死寂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爸爸……声音……好多声音……在哭……”
雷克斯的脊背窜过一道寒意,比周遭零下的空气更冷。他什么也听不见。只有绝对的静,一种吞噬了所有生命回响的、厚重的虚无。他握紧了手中的铁棍,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那片堆积如山的车辆残骸。烧焦的轮胎、扭曲的车门、破碎的玻璃……一切都被覆盖在灰黑色的余烬之下,像一幅巨大的、描绘毁灭的阴郁版画。
没有移动的影子,没有异常的声响。只有死亡凝固于此的姿态。
但女儿不会说谎,尤其是在这种状态下。雷克斯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焦糊和腐败甜腻气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他想起基地深处那些异常的嗡鸣,想起何婉卿留下的关于“信息层面”、“高维碎片”的只言片语。难道月月能感知到那些……东西?那些被“收割者”吞噬后,残存在某种维度里的“哭声”?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如果真是这样,他们所在的这片废墟,恐怕远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空荡”。
“月月,能告诉爸爸,哭声从哪里来吗?”他压低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
小林月的小脑袋在他怀里动了动,苍白的小脸转向车辆残骸的深处,手指微微调整了方向,指向一堆被压扁的军用卡车和几个倾覆的集装箱形成的、相对封闭的阴影区域。“那里……最清楚……好难过……”
那是调度场最混乱的角落,也是视觉的死角。雷克斯的心沉了下去。去,还是不去?冒险探索可能存在的未知危险?还是固守在这个勉强能挡风的车库,等待或许永远不会来的救援?
等待意味着坐以待毙。寒冷、饥饿、脱水,随时可能夺走他们脆弱的生命。而那个方向,万一……万一有幸存者呢?万一有未被完全摧毁的物资呢?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值得冒险。
他不再犹豫。将剩下的半瓶水和压缩饼干小心藏在工具柜的缝隙里,用帆布将小林月更紧地裹在自己胸前,然后用铁棍做探路杖,迈步走向那片死亡的金属丛林。
脚下的灰烬很厚,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令人不安的窸窣声。穿行在扭曲的钢铁骨架之间,仿佛行走在巨兽的尸骸腹腔内。空气似乎更加冰冷,那股甜腻的腐败气味在这里也变得浓郁起来。雷克斯高度警惕,每一步都落得极轻,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动静,眼睛不放过任何一点细微的痕迹。
随着深入,他渐渐也感觉到一丝异样。并非听到哭声,而是一种……压力。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抑感,从四面八方渗透过来,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地底那规律的嗡鸣在这里似乎被扭曲了,变得时断时续,偶尔会夹杂一下极其尖锐、但迅速消失的杂音,像是指甲刮过玻璃,转瞬即逝,却让人汗毛倒竖。
小林月把脸埋在他胸口,身体微微发抖,但不再说话,只是偶尔发出极力压抑的抽泣。
终于,他们接近了那片由卡车和集装箱围成的阴影区。入口被一块坍塌的钢板半掩着,里面黑黢黢的,光线难以透入。雷克斯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除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跳,依旧是一片死寂。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在这里达到了顶点。
他深吸一口气,用铁棍轻轻撬开挡路的钢板,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烧焦塑料、机油和那种甜腻腐败气味的浊气扑面而来,让他一阵恶心。
他打开应急手电——光线已经非常微弱,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光束探入黑暗,首先照见的是一片狼藉的地面,散落着各种零件、破碎的仪器外壳,还有……一些已经干涸发黑的、喷溅状的痕迹。
不是血。颜色和质地都不对,更像是某种……粘稠的液体凝固后的样子。
他的心揪紧了。光束缓缓移动,扫过倾覆的集装箱内壁,扫过卡车扭曲的底盘。
然后,他看到了。
在角落阴影里,手电光束的边缘,照出了半个……东西。
那像是一个……人形。但极不完整,也极不自然。它似乎是由某种暗色的、类似沥青或半凝固树脂的物质构成,勉强维持着模糊的躯干和一条扭曲的臂膀轮廓。它“倚靠”在集装箱壁上,表面没有任何衣物或皮肤纹理,只有一种令人不适的、仿佛正在缓慢流动又同时凝固的质感。在它“身体”的下方,地面有一大滩同样的暗色凝固物。
没有头颅,没有下肢。它就那样“存在”着,无声无息,与周围的废墟融为一体,散发着一种非生命的、彻底的死寂。
但雷克斯却感觉到,小林月所说的“哭声”,其源头……似乎就是这东西。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声音,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感知层面的、充满了痛苦、绝望和某种未日诅咒的……信息残留。
这不是幸存者。这是受害者。是被“收割者”的某种力量……处理过后的残骸。
“别看,月月。”雷克斯猛地用手遮住女儿的眼睛,自己的胃里却一阵翻江倒海。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光束快速扫向别处。
在另一个角落,他又发现了类似的、但形态更破碎的暗色凝固物,像是被巨大的力量打散后随意抛弃。还有一些地方,金属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类似晶体化的暗色镀层,手电照上去,会反射出诡异的光泽。
这里不是一个庇护所。这里是一个……处理点。或者说,是一个未被完全“清理”干净的屠杀现场。
必须立刻离开!
雷克斯抱着女儿,转身就要往外走。但就在他迈步的瞬间——
“嗡……”
地底传来的嗡鸣声陡然增强,不再是背景噪音,而是变得清晰、靠近,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地底深处迅速上升!同时,那规律的脉动中,夹杂的“低语”也变得急促而尖锐,充满了明确的……指向性。
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这个区域!
几乎在同一时刻,他听到调度场边缘,靠近他们来时那个通风管道出口的方向,传来一阵细微但清晰的、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嘶啦……嘶啦……
有什么东西,从地底出来了!并且正在移动!
雷克斯头皮炸开,肾上腺素急剧飙升。他顾不上隐藏行踪,抱着女儿猛地冲出阴影区,凭借记忆朝着与声音来源相反的方向,也就是调度场更外侧、可能通向更广阔外部世界的缺口狂奔。
脚下的灰烬飞扬,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般割过喉咙。怀中的小林月被颠簸得发出呜咽,但雷克斯已经顾不上了。他听到身后那金属摩擦声停顿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快、更密集,仿佛某个多足的生物正在瓦砾上快速爬行,朝着他们追来!
他甚至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奔跑,冲过一堆堆废墟,跳过断裂的管道。前方出现了一道破损的铁丝网围墙,外面是更加荒芜、布满弹坑和焦土的旷野。
就在他即将冲出围墙缺口的一刹那,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追来的东西——
那是一个大约半人高、形态极其不规则的暗色金属造物。它没有明显的头部或四肢,主体像是一块扭曲的、边缘锐利的废铁,但下方有着数条类似机械节肢的附肢,正是这些附肢在瓦砾上快速移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它的表面没有任何可见的传感器或武器,但却散发着一股冰冷的、纯粹的恶意。在它经过的地方,地面的灰烬似乎都微微下沉,留下一条清晰的轨迹。
清理程序!
雷克斯脑中闪过何婉卿信息中提到的这个词。这就是“收割者”派来抹除“残留活性”的工具!
他不敢有丝毫停留,用尽全身力气冲出围墙缺口,扑进外面冰冷的旷野中,然后借着坡度向下翻滚,躲到一块巨大的、被炸翻的混凝土块后面。
金属刮擦声在围墙边停顿了。他能感觉到,那个东西……正在“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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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深渊中,何婉卿的意识如同被狂风撕扯的残烛。
在“回响交汇点”那个黑暗奇点投来冰冷“目光”的瞬间,她感觉自己存在的每一寸都被无形的力量剖析、碾压。那浩瀚古老的意念提出的问题——“汝可知真相即终结?”——像一把锈钝的刀子,缓慢地切割着她的理智。知晓真相,或许就意味着被这真相本身的重量压垮,意味着个体意识融入这冰冷庞大的循环,成为永恒痛苦的一部分,从而“终结”作为独立个体的存在。
她无法回答,也无法思考答案。全部的意念都用于构筑最坚固的防御,死死守住意识核心中关于“我为何婉卿”、“我要找到林默”、“我要阻止这一切”的最后执念。林默的数据包在她意识周围剧烈波动,如同投入沸水的冰块,与那奇点散发出的同化力量激烈对抗,发出无声的尖啸。
就在她感觉意识壁垒即将崩溃的千钧一发之际,那冰冷的意念突然转移了焦点。如同一个沉睡的巨人,被脚边一只蚂蚁轻微的异动所吸引,将注意力投向了无比遥远的、物质宇宙的某个角落。
“……地表……残留……活性……微弱……共鸣……”
“……清理……程序……优先级……”
意念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不是轻松,而是更深的恐惧。何婉卿的压力骤减,但瞬间明白了发生了什么——她与林默数据包的存在,她试图靠近回响交汇点的行为,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的涟漪虽然微弱,却足以让“收割者”察觉到了物质宇宙中某个与之产生“微弱共鸣”的“残留活性”!
是雷克斯!还有小林月!
那个“清理程序”被启动了!她试图警告,但她的意识与物质宇宙的联系几乎断绝,如同隔着厚重的、单向的毛玻璃,她能模糊感知到物质层面的剧烈波动(那代表雷克斯正在遭遇危险),却无法传递任何信息,无法施加任何影响。
她被困在这里,一个信息的囚徒,一个无奈的旁观者,甚至……一个间接的灾难引信。
内疚和无力感几乎将她吞噬。但下一刻,一股更强烈的决绝涌了上来。如果她的行动会导致更直接的威胁,那么她必须在“清理程序”完成它的任务之前,找到突破口!找到打破这个循环的方法!否则,雷克斯和小林月的牺牲将毫无意义,所有人的挣扎都将归于虚无。
她的意识重新聚焦在那个黑暗的“回响交汇点”上。此刻,因为“收割者”的分心(哪怕是极其短暂的一瞬),那奇点散发出的绝对压制力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松动。而林默的数据包,在经历了刚才激烈的对抗后,似乎与奇点之间产生了一种更深刻、更诡异的联系——不再是单纯的对立,而像是……钥匙在寻找锁孔时,触碰到了锁芯内部的机理。
一些新的、更加破碎、但也更加接近本源的信息碎片,顺着这种联系,断断续续地涌入何婉卿的意识:
……协议……第七循环……牧羊人议会……失控……
……囚笼……非为禁锢……而为封禁……“初醒者”……
……碎片……乃“初醒者”之血……钥匙……亦是诱饵……
……“摇篮”……非避难所……乃观测站……最终协议……启动倒计时……
信息支离破碎,充满了未解的谜团。“第七循环”?是指“收割者”已经进行了七次这样的收割?“牧羊人议会”是之前的看守者组织?他们失控了?“囚笼”不是为了禁锢文明,而是为了封禁某个叫“初醒者”的存在?“高维碎片”是那个“初醒者”的“血”?“摇篮”基地竟然是一个观测站?那“最终协议”又是什么?倒计时……还剩多少?
每一个碎片都引向更深的谜团和更大的恐怖。何婉卿感觉到,她正在触及一个远超人类想象极限的古老秘密,这个秘密的核心,关乎的不仅仅是地球文明的存亡,可能涉及到某个宇宙尺度的、持续了亿万年的可怕循环的真正本质。
她没有时间恐惧,也没有时间仔细梳理。她必须利用这短暂的、用雷克斯和小林月的安危换来的“空隙”,尽可能地“撬开”这个奇点,获取更多信息,找到那个可能的、渺茫的突破口。
她将全部的意识力量,连同林默数据包的所有共鸣,化作一枚无形的、尖锐的探针,朝着回响交汇点那深邃的黑暗,小心翼翼地、坚定地,刺探进去。
地表的逃亡与数据深渊的刺探,在两个截然不同的维度上,同时进行着生死一线的冒险。混凝土块后,雷克斯屏住呼吸,听着那金属刮擦声在围墙边缘徘徊;信息奇点前,何婉卿的意识如同走钢丝,在彻底湮灭的边缘,探寻着毁灭的真相与……或许存在的,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