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监牢的最深处,隔绝了人世最后一丝光亮与声响。只有甬道尽头高悬的铁盘里,几根劣质牛油烛在顽强而微弱地跳动,豆大的火苗将斑驳石壁上扭曲的巨大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潮气、霉菌味、以及令人作呕的血腥、汗腥和绝望混杂的腐臭。
角落那间特制的铁栅栏之后,一个枯槁的身影蜷缩在冰冷潮湿、散发着恶臭的草席上。他佝偻着背,昔日绸缎加身的威仪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件肮脏不堪的赭色囚服松松垮垮地挂在嶙峋的骨架上。花白蓬乱、沾满污垢的头发遮蔽了大半面容,但那深陷的眼窝和蠕动的干裂嘴唇,证明这个老者还活着。“……不可能……老夫怎会输?……输给一个小儿……一个浪荡纨绔……装的……他一定是装的……一定是……”陈瑄枯哑的嗓音时断时续,如同腐朽风箱的呜咽,在死寂的牢房里空洞地回荡。他不停地重复着,像是要将这个认知刻入自己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
栅栏外几步远的地方,三个负责看守此处的差役正围着一小坛劣酒和几颗盐水花生打发这难熬的长夜。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汉子啐了一口:“呸!老东西还念叨呢?一天到晚神神叨叨,我看是真疯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贪那么多?”“就是!”另一个瘦高的青年灌了口浑浊的酒液,接话道,“贪了漕粮还不够,还勾结粮商抬价,活该!只是……看着当年也算是个人物的陈老太爷,落到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什么人物?哼!”第三个稍微年长些的差役冷哼打断,脸上带着对权贵天生的麻木与厌恶,“蛇鼠一窝罢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只是可怜他那孙子陈锐,听说被打断了腿丢进死牢,啧啧,这陈家,算是彻底断根了……也算老天有眼。”牢房深处的呜咽声没有停止,但陈瑄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珠透过乱发间的缝隙,死死盯着那三个闲聊的差役背影,指甲深深掐进满是污垢的手心。
就在这压抑沉闷的气氛中,监牢厚重生锈的铁门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嘎”轻响。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裹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悄无声息地飘进了甬道。斗篷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来人的全部面目,只有一种冰冷的、不属于这死牢的气息骤然弥散开来。
三个差役警觉地转身:“谁?!”话音未落!那黑色身影猛地一扬手!一道极细、几乎看不见的烟雾如同毒蛇吐信般激射而出!瞬间在狭窄空间内弥漫开来!异香刺鼻!三个差役只觉一股甜腻气息钻入鼻腔,脑中嗡鸣一声,眼皮沉重如山,连一句喝问都来不及完整喊出,便软绵绵地栽倒在地,鼾声骤起,陷入了人为的深睡。
黑衣人——严罗,发出低沉而阴鸷的冷笑,如同夜枭的啼叫。他跨过倒地的差役,脚步无声,径直走向甬道尽头,在那铁栅栏外停下。身影融入烛光投下的巨大阴影中,冰冷的目光穿透昏暗,落在牢笼内那团仍在神经质般抖动的身影上。“陈老。”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阴冷磁性,像冰渣摩擦着听者的耳膜。那蜷缩着的枯槁身躯猛地一震!犹如被无形钢针刺中脊椎!那絮絮叨叨、濒死般的疯呓戛然而止!陈瑄极其缓慢地,像一具生锈的机器般,艰难地转过了头。一双浑浊、布满血丝、却在这一刻爆发出迥异于疯癫的、极度惊恐与锐利光芒的眼睛,透过凌乱的花白须发,死死钉在了斗篷人的脸上。他脸上的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在剧烈地痉挛、扭曲。“严……大人?”陈瑄的嗓音干涩破裂,带着难以置信和极力压抑的颤抖。
严罗嘴角扯出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似乎在“笑”。他抬手,缓缓掀开了那遮盖容貌的宽大斗篷帽檐。摇曳的昏黄烛光下,一张削瘦、苍白、颧骨略高、眼窝微陷的脸显露出来。刑部郎中严罗,那双平日里总透着虚伪恭敬或公式化冰冷的眼睛,此刻只余下深不见底的阴寒算计,如同伺机而动的毒蛇。“正是下官。”严罗语调平平,脸上那虚假的笑意更加明显,“陈老在此,一切可好?”“可好?”陈瑄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喉咙里挤出嘶哑怪异的低吼,“阶下囚!待死之身!人头只等文昭帝一道勾决的圣旨悬于刀下!严大人不远千里,夤夜潜入这腌臜死地,莫非就为了问老夫一句‘可好’?这般体察下情,老夫消受不起!”他死死盯着严罗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淬着毒汁迸出:“严大人真正想问的,是老夫这张嘴……是否还牢靠?是否替你家主子……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交代给宋麟、丁崇那两条皇帝的忠犬了吧?!”
严罗脸上那虚伪的笑容微微僵硬了一瞬,眼底的寒芒急剧凝聚。陈瑄的尖锐戳破了他所有试探的铺垫。“陈老言重了,”严罗的声音更加阴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压迫,“下官奉王爷之命前来探望,是念及昔日情分。王爷亦是关心则乱,洛阳事变,陈府被查,难免忧心您老……”“忧心?”陈瑄厉声打断,身体因激动而剧烈摇晃,声音却陡然压低,带着洞穿一切的悲愤与嘲讽,“他是忧心我这颗人头落地前,把他冀王皇甫凌的名字供出去!忧心他冀王府十五年来,借我陈家之手在洛阳漕运上攫取的百万雪花银露了底!忧心他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那些血债……被翻出来晒在文昭帝的太阳底下!”他喘着粗气,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只濒死反击的野兽:“老夫确实输了,输给我那不成器的儿子露了马脚!但严大人转告皇甫凌,老夫陈瑄……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若非手里握着他当年‘清除绊脚石’的那些铁证,老夫早就烂在这死牢里了!今日你既能来见我,就说明那份藏在我陈府的‘投名状’,还没落在宋麟手中!也说明……他皇甫凌,怕了!”
死牢的空气凝固了。烛火不安地跳动,将两人对峙的身影在墙壁上拉扯得忽明忽暗,如同鬼影。严罗脸上的最后一丝伪笑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剥开面皮后的暴戾与审视。他沉默良久,仿佛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垂死老匹夫的分量。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带一丝温度:“王爷……并非不念旧情。”旧情?他们之间只有血腥的利益绑定和互相倾轧的把柄。“陈锐,你的长孙,”严罗准确地抛出了诱饵,“虽涉轻佻,但于你陈家掌控漕运核心密要知之甚少。王爷允诺,他可留一命。”陈瑄混浊的眼中瞬间迸发出求生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渴望光芒!“当真?”他嘶声追问,语气却充满不信任。“自然,”严罗冰冷地道,“但需改判流刑。刑部行文,王爷会从中斡旋,定个不甚苦的偏僻流放之所。路上……王爷的人也会暗中照拂,保他性命。至于你……九族该灭的,一个也少不了,你必须死,也死的‘干净’,不能攀扯王爷分毫!”这是交易的核心,也是命令!“想要你孙子活命,想保留你陈家最后一点骨血……”严罗的声音如同毒蛇缠绕上陈瑄的脖颈:“在公堂之上,在你临刑之前,你需要招认,你陈家背后真正的主使、洛阳漕运的最大受益人……是池皇后!”池皇后?!陈瑄瞳孔骤然缩紧!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与紫宸殿那位心机深沉的池皇后确实有过几番隐秘的周旋和交易,但那不过是互相利用、各有图谋的短暂合作。她势力在宫闱,对地方漕运的掌控远不如根深蒂固的冀王!把罪名栽给池皇后?“池皇后?”陈瑄几乎失声叫出来,随即强压下惊骇,转为深深的怀疑与嘲弄,“严大人!你以为宋麟、丁崇是傻子?文昭帝是瞎子?!区区一个后宫妇人,如何能操控洛阳这盘百年漕运大棋?!这移花接木之计,漏洞百出!荒唐至极!”“这不需你来质疑!”严罗猛地逼近一步,隔着冰冷的铁栅栏,阴鸷的眼神几乎要吞噬陈瑄,“你只需按王爷的意思去做!把水搅浑!把火引向紫宸殿!这是你陈锐活下去的唯一代价!至于理由、细节……那是你陈瑄该去编织、该去完善的事情!拿出你当年构陷政敌、罗织罪名的本事来!攀咬!懂吗?临死前也要攀咬住池皇后!把她和你陈家死死绑在一起!”
冰冷的绝望再次掐住了陈瑄的心脏。他知道这几乎是死路,成功率渺茫,而且极可能在被识破后带来更残酷的后果。但……想到孙子陈锐那张年轻却充满恐惧的脸,想到陈家可能就此彻底湮灭……一丝扭曲的狠戾和赌徒般的疯狂在他眼中升腾。“放屁!”陈瑄猛地挣扎起身,枯爪般的手死死攥住冰冷的铁栏,指甲刮出刺耳的声音,死死瞪着严罗,“拿个空口白牙的承诺就想让老夫去啃紫宸殿这块硬骨头?!皇甫凌当老夫是黄口小儿吗?!”他深吸一口气,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咆哮,音量虽因虚弱而降低,却字字喷溅着血腥的疯狂:“听好了!老夫要陈锐活着!现在!立刻!必须流放!必须在他人头落地前离开洛阳!老夫……才会把攀咬池皇后的罪名坐实!”“至于王爷……至于那桩十五年前的旧案……”陈瑄的声音阴冷如九幽寒风,带着玉石俱焚的疯狂,“老夫藏在陈府的‘那份东西’,一旦落入宋麟手中……那就不只是洛阳漕运贪墨这么简单了!王爷当年是怎么踩着兄弟尸骨爬上去的?是如何在慈安寺大火里,让陛下嫡长子‘意外夭折’的?!又如何用一场精心设计的‘病故’,送走了对他心存疑忌、掌握太多秘密的‘母亲’明太后?!那里面……桩桩件件!清清楚楚!铁证如山!”“告诉皇甫凌!这份东西,是老夫留给他的最后警告!也是他必须保住陈锐性命的——催命符!”陈瑄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匕首,刮过严罗瞬间煞白惊骇的脸:“想让我替他背上池皇后这口黑锅?可以!但我要见到陈锐流放的圣旨和行文!就在明日!否则……老夫不介意在御前铡刀落下前,把这份东西托付给一个‘不小心’闯进陈府的……阎罗殿的小鬼!”
死寂!如同冰河纪元骤然降临!严罗那张本就算不上温和的脸,此刻扭曲得近乎狰狞!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眼中布满了震惊、恐惧以及被一只垂死老鼠反噬的巨大耻辱!陈瑄口中的每一句话都像炸雷,尤其是涉及明太后的“病故”……这老东西怎么敢?!他怎么敢拿这个做交易?!十五年前那桩惊天秘闻……那份证据……如果真有其事……如果被掀开……后果不堪设想!严罗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大手狠狠攥住!他死死盯着铁栏后那个形容枯槁、气息奄奄却如同恶魔般的老者,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濒死野狼的獠牙是何等致命!陈瑄不是在空言恫吓,他是真握有王炸!时间!宋麟和丁崇随时可能会发现陈府的秘密!严罗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额角的冷汗涔涔而下,在死牢阴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突兀。他脑中飞速权衡着陈瑄的要挟和冀王可能的暴怒。最终,保命和湮灭证据的优先级,压倒了一切。“……好!”严罗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干涩,“如你所愿!王爷……答应你!圣旨和流放行文,明日必到!你的孙子陈锐,明日必离洛阳,押赴南疆流放!”他眼中凶光毕露,声音陡然加重,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但你!陈瑄!若在公堂之上不能将池皇后拖下水……若那份关于王爷的‘东西’有任何闪失……”严罗没有说下去,但那森然的目光已经足以将眼前的老者凌迟万遍。“老夫……明白。”陈瑄脸上的疯狂如潮水般褪去,剩下无尽的疲惫与一种更深沉的灰暗。他颓然松开抓着铁栏的手,身体靠着石壁缓缓滑坐回污秽的草席上。他朝严罗微微伸出手。严罗警惕地皱眉,但还是上前一步,隔着栅栏伸出了右手。陈瑄用沾满泥垢、颤抖不止的枯指,在严罗洁净却冰冷的掌心上,极其缓慢而清晰地划下了两个字:“书……房……”
严罗指尖猛地一颤,随即死死攥紧拳头,仿佛要将那两个带着腥气的字眼彻底捏碎在掌心!他深深看了一眼如同枯木般缩回角落阴影的陈瑄,不再发一言,猛地转身拉起兜帽,如同来时般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死牢再次陷入了沉重的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三个差役昏睡的鼾声。但角落里的陈瑄,却再也无法继续他的疯言呓语。他蜷缩着,双手用力抱着自己的膝盖,将那张扭曲变幻的老脸深深埋进干枯的双膝之间。身体剧烈地、无声地颤抖着。一会儿是即将保住孙子的渺茫狂喜,一会儿是被冀王当棋子的无尽屈辱,一会儿又是想到那份十五年前骇人证据可能带来的腥风血雨……巨大的矛盾、蚀骨的恐惧、以及对这个黑暗未来的绝望预感,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他枯朽的心脏,噬咬着他残存的神智。窗外月光惨淡,艰难地透过唯一的小窗窄缝挤进来一丝冰凉的白光,勉强照见这个蜷缩在泥泞污秽中的老者。他抓住的,究竟是通往生门的最后一丝线?还是坠入万劫不复深渊的铁索?黑暗中,只有那不可知的恐惧和他无声的剧烈颤抖,成为这阴森死牢里唯一跳动的脉搏。而那根通往死亡的绳索,仿佛已在冀王和严罗的手中,无声地勒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