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玛对他们如此剧烈的反应,似乎早已在预料之中,她只是微微地、近乎凄凉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浅浅地浮在嘴角。
尚未抵达眼底,便已消散,里面包裹着几分无法言说的苦涩,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挣脱了沉重黄金枷锁后、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解脱与坦然。
“我的首席顾问露易丝,还有我带来的所有王室保镖,我也都在抵达这里之前,给他们购买了返回迪拜的机票,并解除了他们的临时职务。
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坐在这个吊脚楼里和你们一起吃饭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没有任何前缀和头衔的、叫做莎玛的女人。
不再是什么公主,也不再是……阿勒马克图姆家族的人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顿了顿,仿佛需要稍微平复一下内心因为提及这些而泛起的、细微的波澜。
然后,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再次转向了苏景明,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格外的清澈、透亮,仿佛雨后初晴的天空,没有任何杂质,只有一片坦荡的真诚。
“而且,还有一件事。”她的语气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份解释的意味,“在最终决定放弃黔西北项目的投标之前,我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最终说服了一直主导此事的露易丝,以及在国内持支持态度的纳赛尔部长。
我向他们详细分析了利弊,我告诉他们,如果依靠资本优势,强行从景明你手中夺走这个他视若生命、倾注了无数心血和乡情的项目。
我们最终得到的,只会是一个冰冷的、充满敌意的资产,而非我们最初期望的、能够连接东西方的桥梁。
这不仅无法获得我们真正想要的东西——比如尊重,比如可持续的合作,反而会结下难以化解的仇怨,从长远来看,会严重损害迪拜在国际社会,尤其是在东方世界中的声誉和利益。
所以,最终在投标关键时刻的放弃,是迪拜方面,在经过内部激烈讨论和战略权衡后,主动做出的、符合自身长远利益的理性选择。
也正因为我们这边的主动、彻底的退出,徐氏集团和景明你的联合投资公司,才能在没有遇到我们这种级别对手强力阻击的情况下,以19.5亿这个相对理想的价格,几乎是波澜不惊地拿到了项目的经营管理权。
张董他们的张氏集团,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与我们竞争,他们的失败,从我们决定退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她的话语,如同初春时节解冻的溪流,平静无波地缓缓流淌,叙述着已然成为定局的事实。
然而,这平静的述说背后,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块经过精心打磨的、沉重无比的巨石,被接连投入在座每一个人原本还算平静的心湖深处,激起了层层叠叠、汹涌澎湃的巨大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杨老黑和李晓霞夫妇,已经被这接连而来的、一个比一个更震撼的重磅消息,彻底砸懵了,大脑仿佛陷入了一片空白,只是张着嘴巴。
呆呆地看着莎玛,又看看苏景明,半晌都找不回自己的声音,脸上写满了混合着震惊、同情、敬佩与巨大困惑的复杂表情。
苏景明一直静静地听着,手中的竹筷不知在何时已经悄然放下,平稳地搁在了碗沿上。
他深邃得如同古井般的目光,久久地、一瞬不瞬地落在莎玛那张在灯光下显得既柔和又异常坚定的脸庞上。
他仿佛能透过她平静无波的表面叙述,看到她为了做出这一系列石破天惊的决定,背后可能经历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惊心动魄的挣扎与博弈,看到她为了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
走到这个简陋的吊脚楼里,所可能付出的、常人无法想象的巨大代价,以及在这个过程中,所展现出的那份远超他预料的、惊人的魄力与决断。他之前心中所有的疑团——
她为何会孤身一人、不带任何随从地出现在这里;为何会褪下华服,甘愿穿着如此不合身、甚至显得寒酸的粗布衣服。
为何会在山洞那堆淤泥前,提出那高达二十亿的、近乎孤注一掷的个人投资;又为何会轻声说出那句“想长期留在这里,与你们生活在一起”——
在这一刻,仿佛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照亮,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清晰而完整的答案。
她是以一种近乎壮士断腕的决绝,亲手斩断了与过去那个华丽世界的一切联系,毅然抛弃了与生俱来的、令世人艳羡的尊荣与地位,只为了换取一个……
能够让她摆脱政治联姻的桎梏、能够让她遵循自己内心真实意愿去生活、去爱、去存在的,渺小、平凡,却无比真实、无比自由的可能性。
而这一切看似疯狂的举动,其最初的源头与触发点,或许,都与那个在金陵酒店顶楼套房里,他对着她,坦然说出那番关于个人尊严、民族底线与故土难离的激烈剖白,有着千丝万缕、无法分割的深刻联系。
他的话语,像一颗投入她心湖的种子,最终长成了足以改变她人生航向的参天大树。
吊脚楼外,七小河瀑布那不知疲倦的轰鸣声,依旧如同天地初开时便已存在的背景音,恒久地响彻着。
楼内,灯火温馨,米酒的甜香与酸汤鱼残余的热气混合在一起,袅袅盘旋上升。
一顿再寻常不过的、带着浓郁黔西北风味的山野晚餐,却因为一个女子此刻平静而坦诚的述说,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沉重而又充满希望的意味,变得不再寻常。
苏景明凝视着她在灯光侧影中,显得格外清晰、柔和,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韧力量的侧脸轮廓,心中那片原本因为那突如其来的二十亿投资提议而剧烈翻涌、权衡利弊的波澜,忽然之间,奇异地、彻底地平复了下来。
一种更为复杂、更为深沉、更难以用言语精确描述的莫名情绪——混杂着震撼、钦佩、怜惜、责任,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细微的悸动——
如同地下悄然涌出的温泉,在他心底最深处,慢慢地滋生、汇聚、然后温暖地蔓延开来。
他沉默地伸出手,拿起桌上那只造型古朴的陶制酒壶,壶身还带着米酒温润的余热。
他缓缓地、动作稳定地,倾过壶身,亲自将莎玛面前那只已经空了的、碗底还残留着些许琥珀色痕迹的土陶碗,再次注满了那温热的、散发着粮食芬芳的、如同她此刻眼眸颜色一般的暖琥珀色米酒。
空气中,酸汤鱼锅底残余的热气,依旧在执着地、袅袅婷婷地升腾着,与米酒那独特的甜醺香气彻底交融在一起。
不分彼此,共同营造出一种既虚幻朦胧、又无比真实动人的、充满了烟火人间的踏实气息。这气息,笼罩着吊脚楼,笼罩着在座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