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调戏”得喝水都呛到的商时砚终于缓过劲来。
他直起身,抹去眼角呛出的生理性泪水,看向纪川的眼神里除了无奈,还多了一丝“此仇不报非君子”的狡黠光芒。
他不动声色地快速扫视四周——核心区人声鼎沸,但就在“穿越地平线”巨大入口的斜后方,也就是他们附近,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挂着一个不起眼的小牌子,上面写着几个字:【镜子迷宫】。
入口狭窄幽深,连个检票的人影都没有,标注着“自由开放”,周围更是空无一人,仿佛被热闹遗忘的孤岛。
一个绝佳的“报复”地点瞬间在商时砚脑中成形。
他灵机一动:等会儿进去,利用那无数镜面造成的视觉混乱和路径迷惑,找个机会悄无声息地“消失”一下。
以K先生的敏锐,肯定会立刻察觉并试图顺着可能的踪迹找他。
到时候,他就躲在某个拐角暗处,等他走近时突然跳出来吓他一跳!
虽然……有一定概率会把警惕性极高的杀手吓得直接掏枪……但可行性似乎还挺高?
真掏枪了……
大不了事后他再辛苦点,黑进游乐园的监控系统把记录删干净就好……
打定主意,商时砚立刻直起身,脸上挤出一点被呛到的虚弱,顺势扯了扯纪川的衣袖,指向那个隐蔽的角落:“K先生,看那边……好像有个隐藏项目诶?都没人……镜子迷宫?要不要……去试试?”
纪川还沉浸在刚才捉弄成功的余韵里,心情愉悦,嘴角微扬,顺着商时砚指的方向看去。
那个幽暗的入口确实透着点神秘和挑战的意味。
他没多想,觉得是个转移注意力的好地方,便很自然地反手拉住商时砚的手腕:“走。”
两人踏入狭窄的入口,光线瞬间暗了下来,与外界的喧嚣隔绝。
无数镜面从四面八方折射出微弱的光线,形成光怪陆离、令人眼花缭乱的通道。
刚走进去没几步,商时砚就松开手,开始低头在自己的背包里翻找东西,嘴里念叨着:“等等K先生,我找个东西……”
纪川停下脚步,看着他。商时砚很快从包里摸出一根能量巧克力棒,撕开包装递过来,笑容带着点刻意营造的无辜:“要不要先补充点体力?待会儿找路费脑子。”
纪川微微蹙眉,觉得在这要开始探索迷宫的时候突然吃东西有点莫名其妙。
他摇摇头,干脆利落地转身:“不用。” 随即迈开步子,率先向迷宫深处走去。
商时砚看着他的背影没入镜面构成的复杂通道,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弧度,迅速把巧克力棒塞回包里,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刻意落后几步,同时观察着纪川选择的路径和周围镜面的布局,寻找着最佳的“消失”时机。
纪川走在前面,目光快速扫过由无数镜面构成的、仿佛无限延伸又不断折叠的通道。
从视觉上看,这迷宫确实设计得足够迷惑人,光影交错,真假难辨,很容易让人晕头转向。
但对于习惯了复杂环境分析和空间记忆的纪川来说,破解并不困难——他甚至不需要刻意记忆路径,只要用手触摸镜面,感知真实的边界和转角,就能快速找到出路。
他无意识地拐了几个弯,脚步轻快,嘴角甚至还带着点轻松的笑意。
然而,随着他越走越深,身后原本亦步亦趋的脚步声……消失了。
那股捉弄商时砚的兴奋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冰冷的寂静。
纪川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下意识地、几乎是带着点仓惶地回头——
身后。
空无一人。
只有无数面冰冷的镜子,映照着他骤然回头的、带着一丝惊愕和茫然的侧影。
商时砚不见了。
“走散了?” 这个念头瞬间缠上心脏。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毫无预兆地、汹涌地蔓延开来,瞬间攥紧了他的呼吸。
他甚至没去思考对方是不是故意躲起来,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大脑——他立刻就要转身,顺着原路返回去找人!
就在他抬步欲行的瞬间,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正前方——
镜子里。
有无数个镜面。
映照出无数个他。
或者说,映照出无数个……K。
冰冷的镜面,如同无数双毫无感情的眼睛,从四面八方、从各个角度,穿透了卡其色的大衣,穿透了手腕上那根深蓝色的发圈,穿透了他脸上残留的、尚未完全褪去的愉悦和血色,直直地刺入他灵魂深处!
像是一桶掺杂着碎冰的冰水,从头顶猛地浇下,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动作和思维,连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砰。”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镜面上,带来一阵钝痛和刺骨的寒意。
他受惊般地立刻转身——
却又猝不及防地,与旁边镜子里放大的、清晰无比的灰蓝色瞳孔,直直地对视了!
纪川猛地屏住了呼吸。
仿佛被那双镜中的眼睛施了定身咒。
他死死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杀手K”,也死死地回视着他。
镜中的影像,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模样: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消散的、不属于“纪川”也非“K”的愉悦弧度;脸颊上带着运动后或情绪波动留下的、鲜活的血色;身上穿着暖色调的、与“杀手”身份格格不入的卡其色大衣;手腕上戴着那个人送的、象征着某种亲密联结的深蓝色发圈;就连那双总是冷冽如冰封湖面的灰蓝色眼眸里,此刻似乎也还残留着未散尽的、属于“快乐”的微光。
轻松。
毫无防备。
甚至带着点……近乎天真的快乐?
纪川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在镜面的反射中剧烈地收缩、震颤!
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似乎微微张开了嘴,对着镜外的他,无声地发出冰冷的叩问:
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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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的职业,要求“K”必须最大限度地抹去“自我”。
他是一把精准、冰冷、高效的武器,一个纯粹的任务执行工具。
那眼神里根深蒂固的警惕、时刻萦绕周身的冷漠气息、对环境和人群的本能疏离……都是纪川日复一日在生死边缘、在鲜血与硝烟中,用无数次濒死的体验和无数条逝去的生命,一点点打磨、淬炼出的生存本能和存在状态。
但现在……
镜子里映出的这个人……
这个脸上带着幸福痕迹、毫无警觉、连一直跟在身后的人什么时候消失都毫无察觉、一点伪装都没有、完全暴露在未知环境中的、眼神柔软甚至带着茫然的……
这个陌生的家伙……
是谁?!
纪川像一尊被雷击中的石像,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一个被忽视已久的问题终于被摆到面前。
四面八方,无数个镜中的“杀手K”,无数个冰冷的、审视的、带着嘲讽和质问的目光,仿佛同时汇聚成无声的洪流,反复地、尖锐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
“你总算看见我们了?”
“纪川,你是看见自我了……”
“还是早把它丢在哪个烂泥沟里了?!”
轰隆——!!
瞳孔在镜面的折射中剧烈地震颤着,仿佛随时会碎裂开来!
那个被他刻意忽视、刻意压抑、刻意用“没办法”、“习惯”、“将错就错”等借口掩盖的问题,此刻被这无数块冰冷残酷的镜子,以最清晰、最无可逃避的方式,反复地、血淋淋地提醒着!
正如他躲不开这迷宫,他也躲不开这被强行改变、被悄然侵蚀的命运!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挡住某个镜面中映出的、那张让他感到无比陌生的脸。
可最终还是徒劳——什么都挡不住。
镜子反射反射反射——
所有的他都无所遁形。
被夺走。
被改变。
变得……一无所有。
未知的。
不安的。
陌生的。
——害怕的。
未知的惶惑、陌生的恐慌漫过心脏,他用警惕、冷漠和杀戮构筑的世界,随着镜面的反射“轰”地碎成齑粉。
他的世界,突然变成了好多块破碎的镜子。每一块碎片里,都映照着一个让他感到恐惧和陌生的倒影。
他终于搞懂了,他原来是真的被,从里到外的,改变了——
他变成了,自己最害怕、也最陌生的样子——那个被情感彻底支配,失去绝对理性和掌控力的自己。
他失去了他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