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阳立于孤峰之巅,指尖尚存一丝温热,那是方才符力流转未尽的余韵。他未曾收回神识,而是任其如细网般铺展在赤水南岸的地脉之中。三处营帐的心跳节奏再次紊乱,不同于先前被愿力强行统合的整齐律动,这一次的波动杂乱而急促,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火种在暗中引燃,彼此传染。
他垂目看向掌心,残存的“梵魔分离符”光痕正被一圈暗纹缓缓侵蚀,那纹路不似外力刻划,反倒像是从符体内部滋生而出,如同藤蔓缠绕根茎,悄然吞噬真言本意。这并非新的攻击,而是旧疾复发——西方教所埋下的东西,从未真正死去。
拂尘轻动,玄阳将尘尾点入地面。一缕地气升腾,凝成薄雾般的镜面。镜中景象沉入祭坛深处:一名老巫伏于石壁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正以自身精血为墨,在岩层上勾勒新符。那图案既非纯粹梵文,也非九黎古篆,而是二者扭曲交融的产物,形似兽首衔音节,边缘泛着幽金光泽。每落下一笔,石壁便微微震颤,似有某种沉睡之物正在苏醒。
玄阳眸光微敛。
这不是临时起意的反扑,而是早有预设的后手。西方教并未指望一次蛊惑便能彻底掌控九黎,他们要的是反复——破而后立,立而再破,直至人心疲惫,自行跪伏于虚妄之前。所谓救度,不过是用轮回的痛苦逼迫众生承认他们的存在为唯一解药。
他收手,水雾溃散,地气归于沉寂。
右臂仍有些发麻,那是通天箓过度催动留下的痕迹。眉心符纹也隐隐发热,提醒他不可轻易再施大符。若此时强行净化,只会耗尽自身根基,而对方只需静待符力退散,便可让心种再度萌发。这场较量,不在一时胜负,而在谁能撑得更久。
远处战鼓声渐弱,轩辕军已趁势推进至赤水东岸,重整阵型。九黎战士虽有部分清醒,但更多人仍在迷茫中徘徊。有人丢下兵器,有人默默回到营帐,也有少数几人,在夜色掩护下悄悄点燃伪符,低语诵经,眼中金芒一闪即逝。
混乱并未终结,只是暂时蛰伏。
高台之上,蚩尤怒吼声仍未停歇。他头顶三重金环明灭不定,手中巨斧不断劈向虚空,试图感知那股切断联系的力量来源。然而玄阳并未再出手,他知道,此刻的躁动对敌人而言正是可乘之机。蚩尤越是焦躁,越会逼迫老巫献祭更多血魂,而这恰恰加速了心种的成长。
祭坛深处,那名刻符的老巫忽然浑身一颤,嘴角溢出黑血,却仍不停手。他的双目已完全失去焦距,唯有手指机械地划动,仿佛背后另有意志在操控。随着最后一笔完成,整幅符图渗入石壁,消失不见。片刻后,南岸五座营帐同时传来低沉吟唱,数十名战士跪倒在地,额头渗出血珠,口中重复着相同的音节。
玄阳闭眼,神识捕捉到那一瞬的共鸣——不是来自外界,而是自地下深处传来的一道脉冲,如同心跳,缓慢而坚定。这已不只是精神蛊惑,而是将整个族群的地脉信仰编织成了一个活体法阵,只要有人陷入执念,便会自动成为供能节点。
他终于明白,西方教真正的目的,并非扶持蚩尤,也不是单纯夺取气运。他们在培育一种新型的信仰形态——以痛苦为引,以反复为链,以绝望为壤,最终催生出一颗不受控、不依附任何圣人的独立“伪道之心”。一旦成型,此心可自生愿力,反噬正统,甚至扭曲天地法则本身。
不能再等了。
玄阳睁开眼,目光投向九黎主营方向。那里灯火稀疏,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若不从根源拔除心种,今日所净,明日必复;今夜所醒,明晨又迷。唯有深入其腹地,找到那枚最初埋下的种子,方能斩断轮回之厄。
他不再多看战场一眼。
拂尘归袖,通天箓隐于背后,青衫随风轻扬。他盘膝坐下,调息片刻,太极之意缓缓流转周身,修复受损经络。这不是一场硬仗,无需倾尽全力。他要的是潜行,是洞察,是在不动声色间瓦解敌人的根基。
黎明前最暗之时,便是入营之机。
……
次日寅时,东方天际微露灰白。
玄阳起身,整了整衣袍,迈步走下孤峰。山道寂静,唯有脚步踏过碎石的轻响。行至半途,他忽有所感,驻足回望。
赤水南岸,一座偏僻营帐中,一名少年正蜷缩角落,双手抱头,牙齿紧咬下唇,鲜血顺着嘴角滑落。他面前摆着一张尚未点燃的伪符,符纸上文字正在缓缓蠕动,仿佛活物。少年挣扎着伸手欲撕,却又猛地抽回,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就在他即将屈服的刹那,一道青影掠过帐篷上方,一片叶状符纸无声飘落,覆盖在伪符之上。符纸接触瞬间,文字停止扭动,光芒黯淡。
少年喘息渐平,昏沉睡去。
玄阳立于百丈之外的树梢,指尖尚残留一丝符力余温。他未停留,身形一闪,继续前行。
当他抵达九黎主营外围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守卫换岗,几名战士打着哈欠走过栅栏。玄阳隐于林间阴影,取出一枚玉简,轻轻一捏,玉简化作粉末随风而去。这是他与轩辕约定的讯号——若三日内无音讯,便视为已陷敌营,切勿轻举妄动。
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缓步走出林间。
一名守卫注意到他,抬手拦住:“何人?”
玄阳抬头,声音平静:“故人之后,归来寻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