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砚的竹凳摆在薄荷田边第三日,晚蝉突然在槐树上唱得格外欢。他蹲在凳上给薄荷掐尖,指尖捏着嫩绿的芽,凉丝丝的汁液沾在指腹,混着傍晚的热风,倒也解暑。
“慢着点掐,”苏晚提着水壶过来,壶嘴的水流细细浇在根上,“留三分之一的叶,不然发不起来。”她的影子落在思砚脚边,被夕阳拉得老长,裙摆扫过竹凳腿,带起点木屑——这凳面还是糙的,林砚说等过几日有空,用砂纸细细磨一遍。
思砚把掐下的嫩芽放进竹篮,绿得像堆翡翠。“这些能泡好几壶茶了,”他低头数着芽尖,“给来老先生送点,再给张奶奶留些,她总说薄荷水治头疼。”苏晚笑着点头:“你倒比我想得周全。”
林砚扛着块新锯的槐木板从院外进来,板面上还留着锯痕,在余晖里泛着浅黄的光。“张叔说这料做书架正好,”他把木板靠在晾架上,“等过了这阵忙,就给你动工。”思砚眼睛一亮,手里的竹篮差点脱手:“真的?不用等我学会做榫卯了?”
“你那手艺,等学会了黄瓜菜都凉了。”林砚敲了敲他的脑袋,却从兜里掏出个小木雕,是只薄荷叶形状的笔搁,边缘磨得光滑,“先给你这个凑合用。”思砚接过来,指腹抚过木雕的纹路,能感觉到刻刀反复打磨的温度。
外婆坐在凉棚下纳鞋底,线轴在膝头转得慢悠悠。“你林叔嘴硬心软,”她往思砚这边瞅了眼,“昨天半夜还在磨刻刀,说要给你刻套笔具。”林砚的耳尖在夕阳里泛出点红,赶紧转身去搬木板:“我去把料归置好。”
蝉鸣渐渐稀了,暮色漫过薄荷田,把叶片染成墨绿。思砚坐在自己做的竹凳上,看着苏晚把掐好的嫩芽摊在竹筛里,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明天晒透了,就能装袋了。”她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碎叶,“你外婆说,薄荷得阴干才留得住香,暴晒会走味。”
思砚想起去年晒薄荷,自己贪快,正午放在太阳下晒,结果叶子焦得发脆,一点香味都没了,被外婆笑着说“急性子做不了细活”。现在他学着苏晚的样子,傍晚收摊,清晨再摆出来,叶片果然绿得鲜亮,香得清透。
林砚把木板码在灶房墙边,出来时手里拿着个陶瓮,里面是新酿的薄荷酒。“去年的酒喝得差不多了,”他往三个粗瓷碗里各倒了点,酒液泛着浅绿,“尝尝新的,加了今年的头茬芽,味更冲。”
思砚端起碗抿了口,清凉的辣顺着喉咙往下滑,惹得他直咳嗽。苏晚赶紧递过块薄荷糕:“含着压一压,这酒烈。”糕的甜混着酒的辣,在嘴里化成股奇特的暖,倒也不呛了。
外婆喝着自己的那碗,看着三个年轻人笑:“当年你娘也爱喝这酒,说夏天喝了不生痱子。有次偷喝多了,抱着老槐树唱了半宿,被你外公追着打。”思砚想象着娘的样子,大概也像自己现在这样,脸红扑扑的,眼里闪着醉意。
月亮升起来时,竹凳上已经结了层薄露。思砚把凉透的薄荷芽收进竹篮,看见自己做的竹凳在月光里站得稳稳的,凳腿虽然歪,却透着股憨实的劲。他突然觉得,这竹凳就像自己——不那么周正,却在一点点学着扎根,学着把日子过稳。
林砚和苏晚在收拾碗筷,两人的影子在地上偶尔碰在一起,又赶紧分开,像两片害羞的薄荷叶。外婆的蒲扇摇得慢了,戏曲的调子从收音机里飘出来,和最后几声蝉鸣缠在一起,软软的,像浸了酒的棉。
思砚摸了摸兜里的薄荷笔搁,凉丝丝的,带着槐木的香。他知道,等明天太阳升起,竹凳会被晒得暖暖的,薄荷芽会在竹筛里慢慢变干,而林砚的书架,总会在某个傍晚,带着崭新的木纹,出现在凉棚下。
这些慢慢来的日子,就像这竹凳旁的晚蝉,唱得不急不躁,却把每个夏天,都填得满满的,带着清苦的香,和化不开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