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县城方向的浓烟，已经烧了整整一夜。
刘家大院的空气，像被灌满了铅，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连平日里最闹腾的护卫队新兵，此刻也敛了声息，巡逻的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清晨，侧门的守卫带来了两个浑身是土的人——一个是从县城逃出来的杂货铺老板，另一个是溃散的衙役，两人都被流寇追得丢了半条命，见到刘江时，腿一软就瘫倒在地，哭得说不出话。
“水……水……”杂货铺老板嘶哑地喊着，春桃赶紧递过一碗水，他咕咚咕咚灌下去，才缓过劲来，指着县城的方向，浑身发抖，“王老虎……王老虎进城了！杀人……放火……他不是人，是畜生！”
刘江让赵忠把他扶到偏房，屏退无关人等，只留了管家记录。
“王老虎到底是什么来头？”刘江问道。
“不知道……听说是李自成那边败下来的……”老板抹着脸上的灰，混着眼泪往下淌，“那人长得五大三粗，脸上一道疤，听说以前是杀猪的，下手狠得很！他进城的时候，骑着匹黑马，手里提着颗人头，说是……说是县令王大人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极致的恐惧：“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我隔壁的张屠户，就因为藏了半扇猪肉，被他们吊在房梁上，活活烧死了！他婆娘抱着孩子哭，被……被那帮畜生拖走了……”
旁边的衙役哆哆嗦嗦地补充：“不止……不止杀人抢东西，他们还抓壮丁！只要是男的，不管老少，都得跟着他们走，不从就砍腿！我亲眼看见，他们把县城里的流民都赶到一起，拿着刀逼着往前走，说是……说是要‘扩充队伍’！”
“他们人很多？”赵忠追问，手里的刀鞘攥得发白。
“多！太多了！”衙役咽了口唾沫，“黑压压的一片，从东门排到西门，最少……最少有一千人！有骑马的，有步行的，还有推着独轮车的，车上面堆着抢来的东西，车旁边跟着哭哭啼啼的女人孩子……”
“装备呢？有多少像样的兵器？”刘江追问。
“兵器大多是锈刀、木棍，还有人拿着锄头、镰刀……”衙役想了想，“不过有几十个人背着弓箭，还有十几个……拿着铁管似的东西，能响，能冒烟，听说……听说打死过人！”
那是最简陋的鸟铳。刘江心里一沉。
“那王老虎……他懂兵法吗？”
“懂个屁！”杂货铺老板啐了一口，又赶紧捂住嘴，“他就知道抢！进城后先抢粮仓，再抢富户，最后一把火点燃了县衙，说是‘不留片瓦给官老爷’！根本没想着守县城，昨夜就有流寇说，‘抢完清源，去南边刘家大院看看，那里有粮有墙，够咱们快活半年’！”
这话像一道惊雷，劈在屋里每个人心上。
他们果然盯上这里了。
送走两个惊魂未定的逃难者，刘江立刻召集赵忠、张猎户、王二等人，把听到的消息复述了一遍。
“情况就是这样。”刘江看着众人，“王老虎的队伍，人多，大约一千；装备差，多是农具、锈刀，有少量弓箭和鸟铳；核心是李自成的溃兵，大约百人，其余都是裹挟的流民、地痞；特点是凶残、贪婪、没长远目标，打顺风仗还行，一旦受挫，容易溃散。”
“但他们人太多了……”王二的声音发颤，“咱们才六十人……”
“人多不一定管用。”赵忠沉声道，“裹挟的流民大多是被迫的，不会拼命；那百十个溃兵是主力，但咱们有墙，有护城河，未必守不住。”
“关键是王老虎本人。”刘江敲了敲桌子，“杀猪出身，凶残有余，智谋不足，又刚破县城，士气正盛，必然骄横。他会觉得咱们这大院，跟清源县城一样好啃。”
“那咱们……”张猎户握紧了手里的弓。
“等。”刘江吐出一个字，“等他们来。”
他走到防御图前，指着西门外的开阔地：“他们从县城来，必然走这条路。这里是开阔地，正好让弓手队发挥。护城河是第一道关，墙是第二道。”
“张猎户，你的弓手队，分四组，守四个箭楼，重点打骑马的和拿鸟铳的，五十步外不准放箭，省着用。”
“王二，你的刀盾队，守大门和侧门，滚木、火油罐都堆在门后，他们敢靠近，就给我砸下去，烧下去！”
“赵大哥，你的长枪队，是主力，守西侧墙——那里离县城最近，最可能被主攻。多备些长枪，他们搭梯子，就用枪捅，别让他们爬上来！”
“后勤队，妇人们负责送水、递箭、包扎伤口，管家带着人守内院，不准任何人乱闯！”
一道道命令清晰、果断，像定心丸，让原本有些慌乱的众人渐渐镇定下来。
布置完毕，刘江走到门口，望着县城方向依旧未散的浓烟。风从那边吹来，带着隐约的焦糊味，还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大院里，护卫队的训练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搬东西的磕碰声、磨刀的霍霍声、妇人们撕布条的沙沙声。每个人都在做着最后的准备，脸上带着紧张，却没人退缩。
一个刚加入护卫队的流民青壮，正在往墙根搬石头，他的手在抖，却搬得很用力。有人问他怕不怕，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怕！但俺娘和娃在院里，俺退了，他们咋办？”
夕阳西下时，天边的云层变成了诡异的暗红色，像凝固的血。风突然大了起来，卷着尘土和草屑，拍打在院墙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冤魂在哭嚎。
了望的护卫突然大喊：“少爷！赵头领！快看！西边！”
所有人都涌上墙头，朝着西边望去。
只见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灰黄色的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逼近，越来越宽，越来越浓，像一条吞噬一切的巨蟒。那是大队人马移动时，马蹄和脚步扬起的烟尘。
隐约的呐喊声，顺着风传过来，杂乱，狂躁，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凶戾。
王老虎的队伍，来了。
刘江扶着冰冷的女墙，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着那越来越近的烟尘，听着那越来越清晰的呐喊，深吸一口气。
黑云，真的压城了。
但他身后，是加固的高墙，是蓄满水的护城河，是磨亮的刀枪，是六十个握紧武器的护卫，是几十个准备好后勤的妇孺，是整个大院，数百条想要活下去的人命。
“赵大哥，”刘江的声音在风中异常稳定，“通知下去，关吊桥，升旗帜——”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个人紧绷的脸，一字一句道：
“准备迎战。”
赵忠猛地转身，拔出腰间的长刀，对着院内大吼：“关吊桥！弓手上箭楼！刀盾队守大门！长枪队列阵——！”
吼声在大院里回荡，刺破了压抑的风声。
墙头上，弓手们张弓搭箭，箭头对准了越来越近的烟尘；墙根下，长枪队的二十杆长枪斜指天空，枪尖在残阳下闪着冷光；王二的刀盾队举起了藤牌，将大门挡得严严实实。
风更紧了，吹得旗帜猎猎作响。
那面临时赶制的旗帜，红底黑字，写着一个大大的“刘”字，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异常醒目。
这是刘家的旗帜，是他们的阵地，是他们的底气，是他们在这乱世洪流中，最后的壁垒。
远处的呐喊声，已经听得清具体的字眼了——“抢！”“杀！”“冲啊！”
大战，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