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一脚踏进贾赦屋子。
只觉一股药味和屎味直冲脑门。
他胃里猛地一抽,险些呕出来,都要喉咙门口了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尽管每天有下人打扫屋子。
可那股子积年老病的气味像是渗进了砖缝梁木里,任怎么通风也散不尽。
对于鼻子敏感的人,就更是明显了。
不幸的是。
他贾琏就有闻香识男人的本事儿。
现在却觉得这鼻子的功能不要也罢。
因为这隐隐约约嗅到的屎味,激活了他本已死去的粪坑记忆。
他强压着恶心,上前躬身:
“儿子给老爷请安,不知老爷唤儿子来有何吩咐?”
“哼!”
贾赦瘫在轮椅上,鼻子里挤出重重一声。
若不是身子动不得。
他早跳起来给这孽障一耳刮子了。
混账东西,不叫他来,他眼里便没自己这个老子了?
贾赦鼓了鼓布满血丝的眼珠子,破风箱似的声音嘶哑问道:
“元春的婚事,到哪一步了?宾客可都齐了?王爷驾到了没有?”
贾琏垂着眼,不敢多看贾赦那张泛青的脸。
素日里他本就怕贾赦,现今他老子就跟活鬼一样,看多了只怕晚上要做噩梦。
他只盯着自己的鞋子回道:
“回老爷,除了王爷,该到的都到了,北静郡王府、南安郡王府都送了厚礼。
甄家老亲的大公子并三姑娘恰在京城,也亲自过府道贺,按时辰算……”
贾琏侧耳听了听隐约从园子飘来的丝竹声,猜测道:
“唱完几出戏,出阁宴的吉时也就快到了,王爷约莫再过一个时辰便会驾临,吃杯酒,顺顺利利迎大妹妹回府。”
贾赦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珠子一闭一开:“开席时,把老爷我推到主桌那边去,大喜的日子,没有当家人出面像什么样子。”
顿了顿,他那双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盯住贾琏,努力抽动嘴角,勾起淡到看不见的笑容:
“还有一桩事。”
贾琏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了,贾赦那微乎其微的笑容落在他眼里就显得很诡异。
毕竟贾赦瘫痪了,面皮子和肌肉不受控制抽搐,笑起来就显得很阴森。
贾琏一个激灵。
果然,这老东西瘫了也不安生。
“你二妹妹迎春,也该说亲了。”
贾赦的声音慢悠悠的,就跟随时要断气一样,偏他说话又很稳:
“等元春这事儿了了,就给你妹妹张罗起来。
大同府的孙家那小子,老爷我记得叫孙绍祖?当初好像给咱们府投过拜帖?老爷我看着倒是不错。”
“孙家?”
贾琏猛地抬起头,脸上掩不住惊愕:“老爷是说孙绍祖?那厮都快三十了,而且、而且听闻是有妻室的!”
“二妹妹怎能给那厮当妾。”贾琏撇了撇嘴,脱口而出。
他虽跟迎春谈不上什么兄妹情深,且又不是一个母亲肚子里爬出来的。
但迎春丢面子,他这同父异母的兄长不也会颜面扫地么。
故此贾琏不加思索,下意识就维护了几句。
“混账!”
贾赦眼一瞪,口水顺着嘴角流了些出来,喷着唾沫星子啐骂道:
“你当老爷我糊涂了?
我一等将军的千金,岂能给人做妾?
孙绍祖不是嫌他那个门楣低微的病秧子老婆快死了么?
他若真有心跟咱们做亲家,休了再娶便是。”
贾琏急道:
“可孙绍祖认了忠顺王爷做义父,二妹妹若嫁给他,岂不是……
咱们长房岂不是平白矮了辈分?
往后在姐妹跟前,尤其在侧妃大妹妹跟前,如何抬得起头来?”
贾赦一愣。
他倒把这茬给忘了。
那张干树皮似的脸抽动了几下,半晌没吭声。
他什么都能忍。
唯独不能在二房面前丢了脸面。
迎春可以嫁个小门小户当正经奶奶,却万万不能给元春当“义女”。
那他这长房老爷,岂不是要矮二房一头?
奇耻大辱!!
虽然心里已经打消了念头,贾赦面上却不肯露怯,反倒瞪着眼骂道:
“老爷我还用你教?没用的畜生,还不跪下。”
贾琏皱了皱眉,不敢忤逆,撩起袍角跪在冰凉的地砖上低声道:
“二妹妹明年才到出阁的年纪,其实,也不急在这一时。”
“住口。”贾赦嘶声打断,喘了几口粗气,脖颈上青筋暴起:
“老爷吩咐的事,你只管去办,哪来这许多废话?若办成了……”
他顿了顿,眼珠扫过这间屋子。
“老爷我这东路院里,但凡你看得上的东西,随你挑去。”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
东路院的一切,自然包括那些姬妾。
侍立在贾赦轮椅后的秋彤猛地抬起眼,死死盯住贾琏,眼中迸出热切的光。
她咬着下唇,眼波里全是哀求和暗示,身子都不自觉地微微前倾。
贾琏瞥见她的眼神,怔了怔,却犹豫了几息。
女人算什么?
女人重要,还是爵位重要?
女人拿来干什么,他又不能耕田了。
除了亲一身口水干着急,就只能放在屋子里当花瓶欣赏,得不偿失。
他哪敢在这节骨眼上讨爹的小老婆?
更何况,秋彤虽好,也不过是个玩物。
为了个玩物惹一身腥臊。
值得么。
他虽同情秋彤的遭遇,也只是同情,权衡利弊之下。
最多在秋彤伤心受委屈时哄她几句好话罢了。
贾赦嘴角勾起冷笑。
这两个小东西,当着他的面眉来眼去,真当他瘫了就瞎了?
老爷我虽答应任你选,可也不是让你们事都没办,就开始勾搭了。
“怎么?”贾赦阴恻恻地开口:“老爷我这东路院的东西,你是瞧不上眼了?”
贾琏一个激灵回过神,正对上贾赦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后背倏地冒出冷汗。
这老东西………
是真要赏他,还是试探?
他不敢赌。
贾赦瘫了之后性情愈发古怪,谁知道是不是挖坑给他跳?
他就没把自己当儿子,哪次家法不是下死手的打。
“儿子不敢。”贾琏伏低身子,语气坚定道:
“替老爷办事是儿子的本分,哪敢求什么赏,只要老爷顺心,便是儿子最大的孝敬了。”
“很好。”贾赦眯了眯眼睛,露出满意神色,声音也缓和了些。
“我这儿的一切,将来还不都是你和你孩子的?”
前半句让贾琏心头一喜。
可听到孩子二字。
他脸色又是一僵,屎吃的都够多了,偏偏还要喂上两口。
虽说认了。
可心里那根刺到底还在。
秋彤站在贾赦身后,听着贾琏这番话,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死死攥着裙摆,心底那点微弱的希望,像风里的烛火噗地灭了。
看贾琏的眼神不再有情谊,而是和贾赦一样。
恨!
好,好你个贾琏。
当初花言巧语,说什么等时机合适就讨了你。
原来全是哄鬼的。
如今机会送到眼前,你却怂了?
她冷笑看着贾琏伏在地上的身影。
又看看轮椅上那个形容枯槁的老东西,忽然觉得荒唐。
自己这些年,到底在盼什么。
两父子都是窝囊废怂包蛋。
既然你们都不给我活路…~
那就都别活了。
贾琏又跪着听贾赦絮絮叨叨嘱咐了些琐事,这才如蒙大赦般退出去。
房门掩上的那一刻。
秋彤清晰地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断了。
贾赦这会儿心情似乎不错。
他费力地转动眼珠子,目光在秋彤窈窕的身段上打了个转。
那张枯瘦的脸上竟浮起几分淫邪的笑意。
虽身子瘫了,不中用。
可秋彤又没有瘫。
她那舌头还好使……
这小蹄子伺候人的功夫,他是知道的。
“秋彤。”
贾赦哑着嗓子唤道,眼睛往自己下三路瞟了瞟:“上前来。”
秋彤站着没动。
“聋了?”
贾赦有些不悦:“老爷叫你,你发什么愣,莫不是魂儿跟着琏儿那畜牲走了。”
秋彤缓缓抬起眼。
那双平日里总是含着水光,带着委屈害怕的眸子。
此刻却一片死寂。
她盯着贾赦看了片刻,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
却让贾赦心头莫名一紧。
“老爷莫急。”秋彤开口,声音平静,又很妩媚:
“妾身先给您擦擦身子。”
贾赦皱眉:“怎么,你是嫌老爷脏了不成?”
“便是脏的赏你,你也得感恩戴德地谢赏。”
秋彤没接话。
转身走到铜盆边,端起那盆温水。
铜盆有些沉。
她纤细的手腕微微发颤。
贾赦正想再骂,却见秋彤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
贾赦看清了她眼里的东西。
那不是平日的顺从或恐惧。
贾赦心头猛地一跳。
这贱婢想干什么?
他张开嘴想喊人,可秋彤动作更快。
“哗啦……”
一盆温水兜头泼下。
贾赦猝不及防,被呛得连连咳嗽。
水顺着枯瘦的脸颊往下淌,将那身崭新的缎袍浇得透湿。
“你、你……”贾赦又惊又怒,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秋彤却已扔了铜盆,抓起盆里浸湿的帕子,一个箭步冲上前,狠狠坐在贾赦瘫软的双腿上。
贾赦只觉得腿上一沉。
他还没反应过来,那块湿漉漉的帕子已经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
“喝啊。”
秋彤俯身,凑到他耳边,声音轻得像呢喃,又冷得像冰。
“老爷不是要赏妾身么?妾身也赏老爷,这洗脸洗脚的汤水您慢慢喝……”
“不够的话,妾身给您尝尝尿的滋味……”
“唔,唔唔唔!”贾赦拼命挣扎,可全身除了脖颈能微微扭动,眼珠子能转以外,其他地方根本使不上力。
他瞪圆了眼睛,眼珠里满是惊恐和不可置信。
这贱婢!
这贱婢竟敢弑主。
救命………
谁来救老爷。
他在心里嘶吼,可嘴里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咽。
湿帕子紧紧贴着口鼻。
每一次用力呼吸,都只能吸进更多水,导致窒息感越来越重。
秋彤死死按着帕子,看着贾赦那张脸由青转紫,看着他眼球暴突,看着他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
她忽然低低笑起来。
“呵呵……呵呵呵……”
笑声显得格外瘆人。
“我一个贱妾,奴才秧子,有荣国府大老爷、二爷陪着上路也值了。”
她把那张惨笑的脸凑到贾赦眼珠子前,一字一顿:
“贾赦,你这老废物。
黄土埋到脖子的烂货,也配让我伺候?
我秋彤年纪轻轻,有大好的年华全毁在你这畜生手里了。”
贾赦的挣扎渐渐微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几不可闻。
那双暴突的眼珠死死盯着秋彤。
里面满是怨毒。
却终究一点点黯淡下去。
秋彤又悲戚地笑了两声,眼泪毫无征兆地滚下来:
“贾琏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你们父子,一个比一个窝囊,一个比一个薄情。
我这些年的真心就当喂了狗。”
贾赦最后一丝呜咽声消失了。
秋彤又按了片刻,才缓缓移开手。
她伸出颤抖的手指,探到贾赦鼻下。
没气了。
这才身子一软,从贾赦腿上滑下来,跌坐在地上。
屋里静得可怕,只有她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她盯着贾赦那张狰狞僵死的脸,看了很久,忽然又笑了。
“死了好……死得好……”
她喃喃自语:“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死在我手里,我也算为民除害了。”
她撑着地慢慢爬起来,动作有些僵硬,却异常有条理。
先是从柜子里翻出一截绳子。
又找来一块竹片,从妆奁里抽出修眉用的小刀,一下下削着竹片边缘。
她认字不多。
可贾琏两个字,还有几句情话,她是会写的。
当初就是贾琏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教她的。
呸。
什么情意,无非是贪她这副身子罢了。
秋彤咬着唇,用刀尖在竹片上刻下歪歪扭扭几行小字。
刻完了,握在手心,那竹片的边缘刺得掌心生疼。
她又翻出火折子,走到隔壁贾赦摆古董字画的地方。
点燃了贾赦视为命根子的一箱扇子。
火苗呼地窜起来,很快屋子里烟雾滚滚。
秋彤退回主屋反手关上门。
她搬了张凳子放在房梁下,站上去,将绳子甩过梁木,打了个死结。
低头看了看手里那块竹片,她没有任何犹豫,张嘴,硬生生吞了下去。
粗糙的竹片刮过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恶心和刺痛。
她闷哼一声却咬紧了牙。
将脖子套进绳圈。
脚下一蹬。
……
几乎同时。
屋外传来小厮惊慌的叫喊:
“走水了,了不得,大老爷这边走水了!”
“快,快拿水桶。”
“大老爷还在里头,快抬人啊。”
“赶紧去通知奶奶、太太、老爷们。”
东院的小厮们通知的通知,吓坏的吓坏,没头苍蝇似的乱成一锅粥。
王熙凤和李纨闻讯赶来时,几个小厮正乱作一团。
凤姐儿护着肚子,见状柳眉倒竖,上前就给了惊慌乱喊的小厮一巴掌:
“作死的东西,喊什么喊,今儿什么日子,惊扰了宾客和老太太仔细你的皮!”
那小厮叫潘又安,一巴掌下去没清醒,反而吓得不敢动弹,腿肚子一软,就跪了下去。
王熙凤懒得看他。
她凤眼直勾勾盯着着火的屋子。
那是贾赦放宝贝的其中一间。
一把火,全没了。
李纨脸色发白,扯了扯王熙凤的袖子,低声道:
“怕是瞒不住,你瞧这烟……
滚滚浓烟已经蹿上屋檐,前院那边肯定瞧见了。”
王熙凤压下心头火气,对其它小厮厉声道:
“去,把那些乱喊的都叫回来,先救老爷和灭火。”
她心里暗骂。
这大老爷真是晦气,大喜的日子也不安生。
几个小厮壮着胆子撞开贾赦的房门。
他们看见了屋内的景象。
“啊!”
有人惨叫一声,跌坐在地,指着屋里,结结巴巴,面无人色:
“二、二奶奶,大……大老爷……秋彤……秋彤吊死了!”
“什么?”王熙凤心下意识护住肚子,却还强作镇定:“胡说什么。”
李纨腿一软,全靠扶着凤姐儿的胳膊才没倒下,颤声问:
“好端端的,怎、怎么就寻了短见?”
“不、不止……”那小厮指着屋里,声音抖得不成调。
“大老爷……大老爷也、也断气了!”
这句话像把斧子般劈在王熙凤天灵盖上。
她身子晃了晃,这回靠李纨扶住她,两人互相搀稳住对方,才没瘫倒在地。
秋彤死了不过是个姬妾。
在大喜日子里虽不吉利,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偷偷瞒过去便是了。
况且大户人家死个把奴才。
私底下处置了也是合法合礼的。
可贾赦……
荣国府的承爵人,一等将军,突然暴毙……
这可不是能捂住的事。
朝廷必要派人验尸查证,确定是自然死亡才能下葬。
麻烦了……
王熙凤脑子嗡嗡作响,耳边是小厮丫鬟们惊慌的哭喊,眼前是滚滚浓烟。
……
忠顺王府。
吉时将至,王府中门大开,仪仗早已齐备。
李洵一身亲王纳侧妃的吉服,头戴乌纱翼善冠,冠上缀金珠,两侧垂赤绦,显得俊朗非凡。
府门外。
旗锣伞扇列队齐整。
亲兵护卫皆着绛色号衣,持戟佩刀,肃立两旁。
引礼官、司仪官、傧相、乐师各就各位。
十六人抬的亲王金顶彩舆停在正中,舆身雕龙绘凤,覆大红销金帷幔,四角悬金铃,华贵无比。
刘长史疾步上前,躬身禀报:
“王爷,吉时已到,仪仗齐备,可否起驾?”
李洵微微颔首。
今日之后,贾元春便是他名正言顺的侧妃,贾府与王府这层关系,便算彻底绑牢了。
“起驾。”
令下,鼓乐齐鸣。
亲兵开道,仪仗浩浩荡荡出了王府,往荣国府方向行去。
沿途百姓早已被清道。
只能远远围观,指指点点,惊叹这亲王娶亲的排场如此壮观。
若是娶正妃,那不得大顺朝全国上下点炮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