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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东省的春天,来得总让人觉得有些迟缓。已是三月中旬,料峭的春寒依旧顽固地盘踞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风刮在脸上,少了冬日的刺骨,却多了几分黏腻的湿冷,像是无声地渗透进骨缝里。省委大院里的几株老玉兰,枝头缀满了毛茸茸的花苞,倔强地挺立着,仿佛在积蓄力量,等待一场冲破寒冷的盛大绽放。

梁璐坐在驶出省委大院的专车后座,目光淡淡地掠过窗外匀速后退的景物——持枪肃立的警卫、修剪整齐的冬青丛、以及一栋栋在绿树掩映下显得静谧而威严的独栋小楼。这里是汉东权力的心脏,是无数人仰望和向往的顶峰。她的丈夫,祁同伟,如今正是这颗心脏最强有力的搏动者之一。作为他的妻子,她理应享受这种身处云端的感觉,享受那种无论走到哪里都伴随着的、无形的敬畏目光。

然而,只有梁璐自己知道,这种看似风光的生活,内里是何等的空洞与冰凉。就像车窗外这迟迟不肯彻底温暖的春天,表面上看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实则寒意深重。

车子平稳地驶出大院,汇入车流。司机老张是祁同伟亲自挑选的人,话不多,技术稳当,永远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沉默。梁璐吩咐了一句:“去市儿童福利院。”

“好的,梁老师。”老张应声,调整了方向。

“梁老师”,这个称呼,曾经是她在汉东大学政法系教书时,学生们对她的尊敬。如今,除了极少数旧相识,已经很少有人这么叫她了。更多人称呼她“梁主任”(她在省妇联有一个挂名的闲职),或者,更常见的,是那种带着明显讨好和谨慎的“祁夫人”。这个依附于祁同伟身份的称呼,像一张无形的标签,牢牢地贴在她的身上,也像一道无形的墙,将她与真实的自我隔离开来。

她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却不自觉地浮现出昨晚的一幕。

祁同伟又是深夜才归,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和挥之不去的疲惫。他如今是省政法委书记,权势熏天,但梁璐能感觉到,他肩上的担子和心里的那根弦,也绷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紧。他很少再像早年那样,会带着意气风发的神情跟她谈论工作上的“战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不露声色的算计和谨慎。即使是在家里,这个理论上最私密、最放松的空间,他也像一头时刻保持着警觉的头狼。

她当时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阅一本慈善晚宴的策划书,见他回来,便起身想去给他倒杯热水。祁同伟摆了摆手,脱下外套随手递给保姆,松了松领带,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揉了揉眉心。

“还没睡?”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不出什么情绪。

“看看这个,下个月省妇联和工商联搞的一个关爱留守儿童的慈善活动,想请你去露个面,讲几句话。”梁璐把策划书往前推了推。

祁同伟瞥了一眼制作精美的策划书封面,并没有伸手去拿,只是淡淡地说:“到时候看日程安排吧,最近事多,不一定抽得出时间。这种活动,你代表我去一下就好。”

他的反应在梁璐意料之中。他现在关注的,是更大的布局,是汉东的“稳定”和“发展”,是那些关系到他权力根基的“大事”。这种带有公益和温情色彩的活动,在他如今的权重排序里,显然靠后。

梁璐没有坚持,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客厅里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落地钟钟摆规律的滴答声。

忽然,祁同伟像是想起什么,抬眼看向梁璐,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告知意味:“对了,下周末,老爷子那边有个家庭聚会,点名要我们都过去。你准备一下。”

他口中的“老爷子”,指的是他那位早已退下来,但余威犹存、门生故旧遍布各地的岳父,梁璐的父亲。早年间,祁同伟对梁家的事,尤其是这种家庭聚会,是极为上心的,甚至可以说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积极。那时,梁家是他需要紧紧依靠的大树。但时移世易,如今的他,羽翼早已丰满,甚至其权势和影响力,在某些方面已经超越了鼎盛时期的梁家。这种家庭聚会,对他而言,更多变成了一种程式化的义务,一种需要维持的表面礼数,甚至,可能还隐含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向昔日施恩者展示今日成就的微妙心理。

梁璐的心,几不可察地沉了一下。她看着丈夫那张棱角分明、因为长期身居高位而愈发显得不怒自威的脸,忽然感到一阵陌生的寒意。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的家庭聚会上,祁同伟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应对她那些或好奇或审视的亲戚,如何谦恭地陪在父亲身边说话,那时,他的眼神里还有着掩藏不住的、对融入这个家庭的渴望,以及一丝因出身而带来的、努力想要抹去的局促。

而现在,那种渴望和局促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甚至……在梁璐越来越敏锐的感知里,还有一种隐藏在恭敬外表下的、不易察觉的疏离与冷漠。

“好,我知道了。”梁璐垂下眼睑,轻声应道。她没有问为什么突然要聚会,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兴致勃勃地商量该带什么礼物,该穿什么衣服。她发现,自己对于这种旨在维系“梁家女婿”身份的活动,也渐渐失去了热情。

那一刻,她清晰地意识到,她和祁同伟的婚姻,这根曾经将两人命运强行捆绑在一起的绳索,在经历了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恩怨纠葛后,非但没有被时光磨砺得更加坚韧,反而因为其中一方的急剧强大和另一方的停滞不前,而变得异常脆弱和……虚假。他们仍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是汉东政坛人尽皆知的“模范家庭”,但内里的真实情感, Sylvia 早已是一片荒芜,甚至充满了无声的较量与难以言说的隔阂。

车子轻轻颠簸了一下,将梁璐从回忆中拉回现实。她睁开眼,看向窗外。已经离开了省委核心区,街景变得繁华而富有烟火气。行人匆匆,车水马龙,为了生活奔波忙碌的普通人,他们的烦恼或许具体而微,是为了一日三餐,为了孩子的学费,为了上涨的房价,但他们的喜怒哀乐,至少是真实的,是能够宣之于口,可以用来抱怨和分享的。

而她的烦恼呢?是丈夫越来越位高权重却越来越像一座冰冷的权力符号?是那段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沙土之上的婚姻终于显露出它不堪承受的真容?还是对自己这大半生,在这场由家族主导、自己半推半就的交易中,所扮演角色的深刻怀疑?

这些烦恼,她无人可以诉说。对父亲说吗?父亲只会用他那套固有的政治家族思维来“开导”她,告诉她这就是身处高位的代价,让她“顾全大局”。对往日的朋友说吗?圈层早已不同,更何况,围绕着祁同伟和她,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假意,她已难以分辨。她像是被困在一座用权力和虚荣堆砌而成的黄金牢笼里,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却窒息不堪。

“梁老师,到了。”老张沉稳的声音响起,车子已经停在了市儿童福利院的门前。

梁璐收敛心神,深吸了一口气,脸上习惯性地浮现出那种得体、温和、带着些许距离感的微笑。这是她多年来在公开场合练就的表情,是“祁夫人”和“梁主任”的标准面具。

福利院的院长和几位工作人员早已等候在门口,热情地迎了上来。一番寒暄后,梁璐在他们的陪同下,开始参观福利院的设施,了解孩子们的生活情况。这是她近几年来投入精力最多的事情,参与各种慈善公益活动,尤其是关注妇女儿童领域。最初,或许还带着一些为自己和祁同伟塑造公众形象的考量,但渐渐地,她在与这些弱势群体,特别是这些天真无邪却又遭遇不幸的孩子们的接触中,找到了一种难得的平静和……真实。

比起省委大院那些暗流涌动的应酬,比起家里那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这里孩子们的哭声和笑声,都显得那么纯粹。他们不会因为她的身份而敬畏她,讨好她,他们只会用清澈的眼睛看着她,用稚嫩的声音叫她“梁阿姨”,会毫无顾忌地伸出小手要她抱。

在一间活动室里,几个四五岁的孩子正在老师的带领下做游戏。其中一个叫“童童”的小女孩,因为先天性的唇腭裂,被父母遗弃在福利院门口,虽然已经做过初步修复手术,但脸上仍留有明显的疤痕。她有些内向,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看着别的小朋友玩。

梁璐走过去,蹲下身,平视着童童,柔声问:“童童,怎么不和大家一起玩呀?”

童童怯生生地看着她,小手绞着衣角,不说话。

梁璐没有勉强,只是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穿着漂亮裙子的洋娃娃,微笑着说:“你看,这个娃娃喜欢吗?送给你好不好?”

童童的眼睛亮了一下,犹豫着,慢慢伸出手,接过了娃娃,紧紧抱在怀里,然后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谢谢……阿姨。”

那一刻,看着小女孩眼中那一点点因为一个简单礼物而燃起的快乐和满足,梁璐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酸楚而又温暖的情绪涌了上来。这种直接的情感反馈,这种不掺杂任何权力算计的真诚,在她那个冰冷的家里,已经太久没有感受过了。

她帮童童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动作轻柔。她忽然想到,自己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一个孩子。当年因为和祁同伟闹矛盾,情绪郁结,不慎流产,之后身体受损,再也无法生育。这件事,一直是她心中无法愈合的创痛。也曾几何时,她将这份遗憾带来的怨气,部分地撒在了祁同伟身上,认为是他的冷漠和野心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如今,时过境迁,再回首,她似乎能以一种更抽离、更悲悯的眼光来看待这段往事了。那场悲剧,或许不仅仅是他们夫妻矛盾的恶果,更是那段从一开始就扭曲的婚姻关系结出的必然苦果。两个被各自欲望和家族利益捆绑在一起的人,怎么可能经营好一个需要充沛爱意来滋养的新生命呢?

“梁主任真是有爱心,孩子们都很喜欢您。”院长的奉承话在一旁响起。

梁璐笑了笑,没有回应。她看着童童紧紧抱着娃娃,渐渐和其他孩子融在一起玩耍的身影,心里想的是:如果当年有了孩子,她和祁同伟的关系会有所不同吗?这个家,会多一些温暖,少一些算计吗?

也许,答案依然是否定的。祁同伟那样的人,他的心太大,能装下整个汉东,甚至更广阔的天地,但留给家庭、留给妻子、甚至留给子女的空间,或许从来都是逼仄的。他的世界里,权力是永恒的坐标轴,其他一切,包括情感,都需要为这个坐标轴让位,甚至成为可以利用的工具。就像当年,他为了前途,可以毫不犹豫地向她下跪求婚,用一场婚姻来换取通往权力殿堂的捷径。

那时,她年轻气盛,被所谓的“爱情”和报复前男友的心理冲昏了头脑,享受着将这位“政法系明星”掌控在手心的快感,认为这是征服的胜利。她的家族,也乐见其成,将一个有潜力、无背景的年轻人纳入麾下,无疑是一笔划算的政治投资。

没有人,包括她自己,在当时去深思,这种建立在不对等权力关系和强烈功利目的之上的结合,其内在的裂痕有多么深刻。她曾经天真地以为,时间和她的“背景”,足以磨平祁同伟出身带来的棱角,让他彻底归心。现在她才明白,她或许磨平了他表面的棱角,却永远无法消除他内心深处因为屈辱和野心而积聚的、巨大的、近乎扭曲的能量。而这种能量,一旦找到突破口,爆发出来,是任何人都无法掌控的。

祁同伟对她的态度,从最初的刻意逢迎,到后来的平淡敷衍,再到如今这种客气中带着疏离的“相敬如宾”,清晰地勾勒出了他权力攀升的轨迹。当他需要梁家时,他可以隐忍、可以示弱;当他羽翼渐丰,他便逐渐收回情感的投注;当他大权在握,甚至超越了梁家时,这段婚姻关系,对他而言,更多的是一种需要维持的“体面”,一个避免授人以柄的“稳定后方”,或许,还带着一丝对过往屈辱经历的、无意识的冷漠报复。

梁璐以前不愿意,或者说不敢于深想这一层。但最近,尤其是祁同伟登上政法委书记宝座,权势达到一个新的顶峰后,他身上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对过往(包括对梁家,对她)的漠然,让她无法再自欺欺人。

参观结束后,梁璐代表省妇联,向福利院捐赠了一批图书和玩具。在举行简单的捐赠仪式时,她按照流程发表了简短的、充满关爱和鼓励的讲话。镁光灯闪烁,记者们记录下“祁同伟夫人热心公益”的温馨画面。这一切,都符合她“祁夫人”的身份该做的体面事。

然而,当活动结束,她婉拒了院长的宴请邀请,坐回车里,吩咐老张“随便开,不用急着回去”时,那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虚感再次将她包裹。

车子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穿行。她从车窗望出去,看到路边公园里,一对年轻夫妻正带着蹒跚学步的孩子玩耍,丈夫将孩子高高举起,孩子发出咯咯的笑声,妻子在一旁用手机拍照,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那画面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却像一根针,轻轻刺中了梁璐心中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

那种平凡的、充满烟火气的幸福,是她这辈子都可望而不可即的。她所拥有的,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尊荣和物质享受,是位于权力金字塔顶端的视野。但站得越高,风越大,也越寒冷。她就像古代那些居住在深宫里的后妃,外表母仪天下,尊贵无比,内里的辛酸与孤寂,唯有自知。

她忽然想起了高育良的前妻吴惠芬老师。那是一位同样优雅、有学识的女性,最终却和高育良劳燕分飞。以前,梁璐不太能理解吴惠芬的选择,觉得她放弃了省委副书记夫人的尊荣,未免有些可惜。但现在,她似乎有些懂了。当一段婚姻只剩下空壳,当精神世界无法共鸣,甚至充满压抑时,那种外在的荣华富贵,反而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和讽刺。吴惠芬选择了离开,去寻找内心的安宁,这何尝不需要巨大的勇气?

那么自己呢?梁璐问自己。她有勇气打破这个外人眼中完美无缺的“模范家庭”外壳吗?她有勇气去面对离开祁同伟之后,可能带来的种种连锁反应吗?父亲会如何想?社会舆论会如何评价?更重要的是,离开了“祁同伟夫人”这个身份,她梁璐,又还剩下什么?

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缠绕在她的心头,找不到线头。

她让老张把车开到了江边。初春的江水,浑浊而湍急,裹挟着上游融化雪水的寒意,奔流不息。江风很大,吹乱了她的头发,也让她纷乱的思绪似乎清明了一些。

她站在堤岸上,望着滚滚东去的江水,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大半生,似乎一直在为别人而活。年轻时,为了赌一口气,为了向那个抛弃自己的前男友证明什么,她选择了祁同伟。结婚后,她的身份首先是“梁家的女儿”,然后是“祁同伟的妻子”。她的一切喜怒哀乐,似乎都与这两个身份绑定,都是为了维系这两个身份背后的利益和体面。

她可曾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纯粹为了梁璐这个人而存在的价值和快乐?

或许,只有在福利院,在面对童童那样不谙世事的孩子时,她才隐约触摸到了一点。那不是权力带来的虚妄满足,不是身份赋予的虚假尊重,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简单的、想要给予爱和温暖的冲动。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江对岸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勾勒出城市繁华的轮廓。这片繁华,有她丈夫的一份“功劳”,他用自己的铁腕,维系着这座城市的“稳定”和“秩序”。但梁璐却觉得,这片璀璨的灯火,离自己非常遥远,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

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大衣领口,转身对安静等候的老张说:“回去吧。”

车子再次启动,驶向那座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省委大院,驶回那个宽敞、奢华、却冰冷得像高级宾馆一样的家。梁璐知道,她暂时还没有勇气去打破什么,但有些东西,在她心里,已经悄然改变了。她开始真正地、清醒地审视自己走过的路,审视那段扭曲的婚姻,审视那个与她同床异梦、渐行渐远的丈夫。这种醒悟,来得太迟,带着彻骨的悲凉,但或许,也是一个新的开始——一个关于寻找自我、安放内心的开始。

她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种超越于“祁同伟夫人”这个身份之外的、属于她梁璐自己的、复杂的沉思与决然。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她还不确定,但至少,她不再愿意继续浑浑噩噩地,活在那座黄金铸造的牢笼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