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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职的日子,终于到了。

天还未亮,寅时刚过,迎官驿便已骚动起来。各房官员早已起身,沐浴更衣,换上最为庄重的官袍,反复检查着手中的笏板和准备呈递的文书。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熏香、皂角与紧张情绪的复杂气味。

李文渊也在赵虎的伺候下穿戴整齐。七品县令的浅青色官袍浆洗得笔挺,头上的进贤冠也仔细扶正。他看着铜镜中那个面容依旧带着几分懒散,眼神却锐利如刀的自己,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大人,一切小心。”赵虎瓮声瓮气地叮嘱,脸上满是担忧。他虽然不太懂官场上这些弯弯绕绕,但也知道今天对自家大人至关重要。

“放心,”李文渊拍了拍他的肩膀,“大不了咱们回青云县继续卖臭豆腐去。”

话虽如此,当他走出房门,汇入那些同样准备出发的官员人流时,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无形的压力。许多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好奇,更多的则是冷漠与疏离。周通判的策略显然起到了一定效果,他依旧被孤立着。

众人沉默地步行,穿过尚在沉睡的江州城街道。只有脚步声和偶尔的咳嗽声在清冷的空气中回荡。抵达刺史府时,天色刚刚透出一点鱼肚白。巍峨的府门前早已有甲士肃立,灯笼高挂,气氛森严。

在吏房胥吏的引导下,一众述职官员按品阶鱼贯而入,穿过重重门廊,最终来到刺史府的正堂——也是今日述职的场所。

大堂极为宽敞,地面铺着光可鉴人的青石板,粗大的梁柱上雕刻着繁复的纹饰。正北方向,设有一座高台,上面摆放着宽大的公案和雕花太师椅,那是刺史大人的位置。公案下方,左右两侧各有数排座椅,是给州府别驾、长史、通判等佐官准备的。而李文渊这些来自下辖各县的述职官员,则按照指引,在大堂中央的空地上,依照品阶高低,站成数排。

李文渊品阶最低,自然站在了最后一排的角落。他微微抬眼,打量着这庄严肃穆的场所,以及那些已经陆续入座的州府高官们。他们一个个面色沉静,官威十足,彼此间低声交谈着,形成一个小圈子,与下面这些屏息凝神、如同等待审判的县令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看到周通判也坐在左侧靠前的位置,正与身旁的一位长史低声说着什么,偶尔目光扫过下方站立的官员队伍,在李文渊身上刻意停留了一瞬,嘴角似乎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卯时正刻,鼓声响起。

“刺史大人到——”随着衙役悠长的唱喏,整个大堂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所有官员,无论是坐着的还是站着的,全都躬身行礼。只见一位身着紫色官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深邃不怒自威的官员,在属官的簇拥下,缓步从后堂走出,登上了正北高台,端坐于公案之后。此人便是江州最高行政长官——刺史崔琰。

崔刺史目光平静地扫过堂下众人,声音沉稳:“诸位免礼。”

“谢大人!”众人齐声应道,这才直起身子,但气氛依旧紧绷。

述职正式开始。由吏房主事唱名,被点到的县令便出列,走到大堂中央,面向刺史和众位佐官,开始陈述自己任期内的政绩、得失以及地方情况。有的县令准备充分,口若悬河,将治下说得花团锦簇;有的则显得拘谨木讷,磕磕巴巴;还有的则明显能听出在夸大其词,试图蒙混过关。

端坐高台的崔刺史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听着,偶尔会插话问上一两个关键问题,比如赋税征收的具体细节,某项工程的款项来源,或是某个案件的判决依据。他的问题往往一针见血,让那些企图糊弄的县令瞬间额头冒汗,支支吾吾。

几位佐官也会不时发问,尤其是涉及到自己分管领域时。周通判更是频频开口,针对刑狱、治安、仓廪等方面的问题追问不休,语气严厉,让好几个县令下不来台。

李文渊站在角落,默默观察着这一切。他心中对这位崔刺史有了个初步印象:沉稳、精明,不好糊弄,但似乎也并非一味严苛,对于确实有才能、做实事的官员,他问话的语气会缓和不少。而周通判的表现,则完全印证了他的猜测,这家伙就是来找茬立威的,尤其是对那些可能与他不是一路的官员。

时间一点点过去,阳光透过高窗洒入大堂,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光影。一个接一个的县令上前述职,有人面露得色退回原位,有人则脸色灰败,显然考评结果不妙。

终于,吏房主事唱到了那个许多人都暗中关注的名字:

“青云县县令,李文渊,上前述职!”

刹那间,大堂内所有的目光,无论是高台上的刺史佐官,还是下面同列的县令,几乎齐刷刷地聚焦到了站在角落的那个年轻官员身上。好奇、审视、幸灾乐祸、冷漠……种种目光交织,比之前任何一人都要密集。

周通判更是坐直了身体,嘴角那丝冷笑愈发明显,仿佛猎人终于等到了猎物踏入陷阱。

李文渊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脸上那惯有的懒散神色收敛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和沉稳。他迈步出列,不疾不徐地走到大堂中央,对着高台上的崔刺史躬身行礼,声音清晰而平稳:

“下官青云县县令李文渊,拜见刺史大人,拜见诸位上官。”

崔刺史的目光落在李文渊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关于这个年轻县令的“事迹”和近日江州城内的某些“风闻”,他显然也有所耳闻。

“李县令,开始吧。”崔刺史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李文渊直起身,开始按照准备好的腹稿,陈述自己在青云县的作为。他没有像某些人那样夸夸其谈,而是用相对平实的语言,重点讲述了清理积案、调解纠纷以稳定社会秩序;引入新式制盐法、改良农具以改善民生;以及最后,如何应对地方豪强与胥吏勾结,最终将其法办,充实县库,彻底扭转青云县贫弱局面的过程。

他的叙述条理清晰,重点突出,既说明了成绩,也没有刻意回避困难,尤其是提到初期县衙破败、库房空虚、豪强欺压的困境时,语气中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沉重,很容易让人代入当时举步维艰的情景。

当他讲到利用“特殊方法”震慑地痞、初步稳定局面时,堂上不少官员都露出了古怪的神色,显然是想起了那个“瘟神”的称号。周通判更是冷哼一声,似乎迫不及待想要发难。

然而,李文渊话锋衔接得极好,立刻将重点引向了此举带来的实际效果——治安好转,百姓心安。并且巧妙地将其归结为“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的非常手段”,再次强调了“为官一任,当以民生为重”的核心观点。

一番陈述下来,竟让人一时挑不出太大的毛病,反而对他能在那种困境下打开局面,生出几分不易之感。

崔刺史听完,未置可否,只是沉吟了片刻,问道:“李县令,你所述引入新式制盐法、改良农具,可有具体章程与成效数据?此外,关于法办地方豪强钱不多一事,卷宗文书可都齐全?”

这些问题都在意料之中。李文渊从容答道:“回大人,新式制盐法与农具改良的细则与初步成效记录,下官已附于文书之后呈上。至于钱不多一案,所有卷宗、证词、物证记录均已备齐,随时可供大人与诸位上官查验。”他回答得滴水不漏。

就在这时,早已按捺不住的周通判终于开口了,声音带着明显的质疑和嘲讽:

“李县令真是巧舌如簧,将一己之私利,粉饰得如此冠冕堂皇!你口口声声为民请命,行事却乖张暴戾,动辄以‘非常手段’为名,行酷烈之事!那‘瘟神’之名,难道是无缘无故而来?本官还听闻,你在青云县,不仅滥用私刑,还与民争利,暗中操控市井生意!这些,你又作何解释?!”

他这一发难,如同点燃了导火索。之前被他打过招呼,或本就对李文渊观感不佳的几名官员,也纷纷出言附和。

“周大人所言极是!为官者,当以仁德教化百姓,岂能依靠此等鬼蜮伎俩?”

“不错!那‘瘟神’之名,实在有辱官箴!若各州县皆效仿此法,我大启官场成何体统?”

“还有那与民争利之说,李县令还需给个明白交代!”

一时间,大堂之上,质疑与攻讦之声四起,目标直指李文渊的人品和行事作风。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无数道目光集中在李文渊身上,想看他如何应对这众口铄金的局面。周通判眼中闪烁着得意的光芒,他就是要利用这种集体施压,彻底将李文渊钉死在“酷吏”、“幸进”的耻辱柱上。

然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围攻,李文渊的脸上并未出现周通判预想中的惊慌失措。他甚至连嘴角那丝惯有的懒散弧度都没有改变,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那些尖锐的指责并非冲他而来。

直到声音稍歇,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高台上一直沉默不语的崔刺史,以及那些群情激愤的佐官同僚。

风暴,已然来临。而他,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