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皇城深宫。
厚重的宫墙隔绝了市井的喧嚣,也囚禁了无数的雄心与壮志。
荀彧身着一身崭新的六百石官服,衣料的质感却让他感到一种刺人的不适。
他正站在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前,手中拿着一块干净的细麻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一卷蒙尘的竹简。
这里是守宫令的官署,说是官署,其实就是一座巨大的库房,堆满了竹简。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从容雅致。
可他的心,却早已乱成一团麻。
“王佐之才”。
这是天下名士何颙对他的评价,曾几何时,他以此为傲,以为凭此便可入朝堂,辅佐天子,匡扶这摇摇欲坠的大汉江山。
何其可笑。
如今,他所谓的经天纬地之才,只能用在分辨这些竹简的年代和修复上面的蛀洞。
他每日面对的,不是激昂的同僚,不是军国大事,而是这些沉默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死物。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如同潮水,将他整个人淹没。
穿过幽深的回廊,宫内那股奢靡与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几个宦官聚在角落里,涂脂抹粉的脸上挂着谄媚的笑,交头接耳,不时发出几声尖锐的笑。
不远处,两位外戚重臣,正为了一件新得的玉器归属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
朝堂之上,那些所谓的清流名士,每日里空谈着圣人经典,对民间的疾苦却视而不见。
所有人都像一群疯子,在这艘即将沉没的大船上,争抢着最后几块华丽的木板。
荀彧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入夜。
洛阳城西,一家灯火昏黄的简陋酒肆。
刺鼻的浊酒气味和着汗酸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
荀彧与一个身形消瘦的男子相对而坐,桌上只有一壶劣酒,两碟豆子。
男子名叫戏忠,字志才,颍川人士。
他的眼神明亮,闪动着智慧,但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儒衫和眼中的疲惫,却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格外落魄。
戏志才同样是智谋超群之士,奈何出身寒门,在这看重门第的洛阳城中,处处碰壁。
他空有一肚子奇谋,却连个小小的吏职都求告无门。
戏志才端起粗陶碗,将浑浊的酒水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对荀彧说道:
“文若,你看看这洛阳城。”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我这种寒门出身的读书人,大概就跟那路边的骨头差不多,烂了都没人多看一眼。”
他顿了顿,苦涩地补充道:
“本来还想着,凭你的名望,能不能帮我举荐一二。”
“现在看你这守宫令当的……呵,我也不好意思开口给你添麻烦了。”
荀彧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他端起酒碗,也学着戏志才的样子,一口饮尽。
烈酒入喉,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苦涩。
然而,当他放下酒碗时,眼中的颓然与失望却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志才。”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你我二人,何必继续留在这潭死水里,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烂掉?”
戏志才猛地抬起头,愣住了。
“文若,你……你这是何意?”
荀彧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神情却变得无比激动,那是一种压抑了太久之后终于找到宣泄口的亢奋。
“你可曾听闻,征北将军,常山太守刘景?”
不等戏志才回答,荀彧便有些迫不及待地说了下去,语速越来越快。
“此人出身宗室,却半点没有那些皇亲国戚的骄横之气!”
“他以一县之力,荡平常山黄巾,其雷霆手段,震动冀州!”
“他北上抗击鲜卑,杀得胡人丢盔弃甲,至今不敢南下牧马!此等功绩,朝中何人能比?”
戏志才的眼睛亮了起来。
刘景的大名,他自然是听过的。
那可是如今整个大汉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是无数寒门士子心中遥不可及的偶像。
只是他没想到,一向眼光极高的荀彧,对刘景的评价竟然也如此之高。
荀彧的情绪更加激昂,他几乎是在用气声说话,生怕被旁人听了去。
“这些军功,还不是最紧要的!”
“最难得的是,他有仁义之心!他治下的常山,兴修水利,开仓放粮,救济流民,视百姓如子侄!”
“我听闻,他被陛下亲口封为皇侄,赐下无数赏赐,可他转头就把这些钱粮,全都用在了百姓身上!自己却与兵卒同吃同住!”
“这!这才是真正的明主!一个真正想做事,能做事的明主!”
戏志才的心,被荀彧的话搅得波澜起伏。
他那双原本黯淡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火焰。
是啊,他们苦苦追寻的,不就是这样一位能够让他们施展抱负的明主吗?
荀彧看着好友的神情变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碟都跳了起来。
他站起身,斩钉截铁地宣布:
“我意已决!”
“明日,我便辞去这狗屁的守宫令!”
“志才,你我一同北上冀州,去投奔征北将军!”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戏志才,眼中满是炽热。
“与其在洛阳这口大染缸里,被染得面目全非,最后和那些酒囊饭袋一起腐烂发臭!”
“不如去那北疆之地,跟着真正的雄主,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荀彧的豪情,像一团烈火,瞬间点燃了戏志才。
戏志才“霍”地一下也站了起来,胸中积郁的所有颓唐、不甘、愤懑,在这一刻尽数喷薄而出!
“好!”
“大丈夫,当择明主而事,立不世之功!”
他一把抓起酒壶,给自己和荀彧都倒满了酒。
“我等便去那常山看一看!”
“看看那位传说中的征北将军,是否真有经天纬地之能,是否真值得我戏志才为他呕心沥血!”
两人高高举起酒碗,重重地碰在了一起。
“砰”的一声脆响。
浊酒四溅。
两人相视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对过去的告别,和对前路的无限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