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听涛阁”回到沈公馆,天色已近拂晓。东方天际透出一线鱼肚白,驱散了最浓重的黑暗,却未能照亮沈惊鸿心底的沉郁。他身上带着江风的湿冷和夜露的寒凉,更带着温守拙那番石破天惊的话语所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书房里,灯火未熄。他没有丝毫睡意,褪下沾染了夜气的外套,径直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灼热的刺激,却无法温暖他冰冷的内心。
“异数”、“因果反噬”、“锚定”……这些玄之又玄的词语在他脑中反复回响。他是一个接受过现代西式教育、在金融战场和情报斗争中凭借逻辑与实力厮杀出来的人,本能地排斥这些近乎迷信的说法。然而,林薇的穿越本身,就是最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实;她身体那莫名的“虚化”,更是悬在他心头的一把利刃。
温守拙的话,像是一道强光,照射进他一直试图理性分析的迷雾中,强行塞入了一个他完全陌生、无法掌控的变量。他之前所有的谋划,无论是应对徐远道的政治攻击,还是防范美军观察团的窥探,都建立在“人”与“势”的层面。可现在,对手或者说“因素”,变成了虚无缥缈的“因果”和“气运”。
这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
他回想起林薇依偎在他怀里,强笑着说“没什么”的样子;想起她偶尔凝望虚空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茫然与孤独;想起她描述那种“仿佛要融进空气里”的感觉时的惊惧……心脏便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地疼痛。
他爱她,胜过自己的生命。他可以为她挡下明枪暗箭,可以为她搅动天下风云,可以倾尽所有为她构筑一个安全的堡垒。可是,他该如何去对抗那无形的“因果”?如何去抚平那时空错位带来的撕裂感?
温守拙提出的“合作”,像是一根漂浮在暴风雨中的稻草。诱惑,却也可能致命。
“帮助她更好地‘锚定’在这个时代”——这句话的诱惑力太大了。如果“隐门”真的有办法缓解甚至消除薇薇的痛苦,让她能真真正正、安安稳稳地留在他身边,那么任何代价,他似乎都愿意考虑。
但代价是什么?
“不再轻易动用她的‘先知’去干涉重大的历史进程”。
沈惊鸿的眉头紧紧锁起。他深知林薇的善良与责任感。她知道未来的苦难,知道哪些人本该牺牲,哪些悲剧可以避免。让她眼睁睁看着而无动于衷,对她而言,何尝不是另一种煎熬?这等于束缚住了她的手脚,禁锢了她的本性。
而且,“隐门”的真正目的绝不止于此。观察、评估、梳理变数……他们最终想要的是什么?是将薇薇作为一个特殊的研究样本?还是要在某个关键时刻,为了他们所谓的“天地平衡”,做出对薇薇不利的抉择?
他无法信任温守拙,无法信任那个神秘莫测的“隐门”。
可是,不合作呢?
任由薇薇独自承受那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清晰的“虚化”之苦?任由那可能存在的“因果反噬”在未来某一天突然爆发,摧毁她,甚至波及她所珍视的一切?温守拙话语里对“那些东西”的忌惮,不像完全是危言耸听。
这是一个两难的抉择。无论选择哪条路,都充满了未知的风险。
沈惊鸿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理智。他需要更多信息,需要更准确地判断“隐门”的意图和能力,也需要……听听薇薇的想法。
这件事,关乎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他不能独自为她做决定。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晨曦透过窗纱,给书房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光。沈惊鸿走到电话旁,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拿起话筒,拨通了一个加密号码。
“是我。”他的声音因熬夜和酒精显得有些沙哑,“安排一下,我今天要去见薇薇。对,确保绝对安全。”
……
南岸棚户区,安全屋。
林薇几乎是一夜未眠。并非因为环境的简陋,而是内心的不安如同窗外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的雨,连绵不绝。她不知道沈惊鸿昨夜的行动是否顺利,不知道外面的局势变成了什么样。这种与外界隔绝、只能被动等待的感觉,几乎要将她逼疯。
清晨,雨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阿娣给她端来了一碗白粥和一碟咸菜。林薇勉强吃了几口,便再也咽不下去。
就在她对着粥碗发呆时,门外传来了三长两短、富有节奏的敲门声。阿娣立刻警觉地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看了看,然后迅速打开了门。
进来的不是老周,而是沈惊鸿本人。
他穿着一件普通的深色夹克,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眼神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便柔和了下来,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关切。
“惊鸿!”
林薇猛地站起身,几乎是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了他。感受到他怀中熟悉的温暖和坚实的心跳,连日来的焦虑、恐惧和委屈,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眼眶瞬间就红了。
“你怎么来了?外面……没事吧?”
沈惊鸿用力回抱着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以此确认她的真实存在。
“没事,别担心。”他抚摸着她的后背,声音低沉而温柔,“我只是……想你了,想来看看你。”
他没有立刻提起“听涛阁”的事情,不想一见面就让她承受更多的压力。
阿娣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狭小的空间留给了久别重逢的两人。
沈惊鸿仔细端详着林薇的脸,心疼地发现她比几天前又清瘦了些,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
“在这里……是不是很辛苦?睡不好?吃不好?”
林薇摇了摇头,将脸埋在他胸前,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我没事,真的。只要你好好的,我怎么样都没关系。”她抬起头,担忧地看着他,“倒是你,脸色不好,是不是一夜没睡?”
沈惊鸿拉着她在硬板床边坐下,握着她的手,轻轻摩挲着。“处理了一些事情,不碍事。”他避重就轻,转而问道,“你呢?身体……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那种不舒服的感觉?”
林薇沉默了一下,决定不再隐瞒。她将昨天感受到的、比以往更清晰的“虚化”感,以及自己发现的“情绪影响”规律,都详细地告诉了沈惊鸿。
“当我集中精神,去想我们在一起的事情,或者专注于某件事的时候,就会好很多。”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所以,我在这里也没闲着,一直在‘修炼’呢。”她指了指桌上那些写满字、画满纹样的纸张。
沈惊鸿看着那些纸张,心中又是心疼又是骄傲。他的薇薇,永远都是这样坚强,即使在最困境的时候,也在努力寻找出路。
他拿起一张她默写的《春江花月夜》,字迹清秀而有力,带着她独有的风骨。“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他低声念着,心中感慨万千。对于薇薇来说,她就是这个时代的“初见月”之人,而这个时代的“江月”,又是否真的能长久照耀她这个异乡之客?
“薇薇,”沈惊鸿放下纸张,深吸一口气,目光凝重地看向她,“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林薇的心微微一紧,从他凝重的神色中,预感到了不寻常。“什么事?”
沈惊鸿将昨夜前往“听涛阁”,面见温守拙(影先生)的经过,以及对方所说的关于“异数”、“因果”、“锚定”和“合作”的提议,尽可能清晰而完整地复述了一遍。他没有添加自己的判断,只是客观地陈述事实。
随着他的叙述,林薇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床单。
原来……“隐门”真的知道她的来历!原来她的存在,可能不仅仅面临着时空的排斥,还可能牵扯到什么“因果反噬”?温守拙的话语,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内心深处一直刻意回避的恐惧之门。
她确实偶尔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悸,尤其是在她回忆起某些重大的、被她或多或少影响过的历史细节时。她一直以为那是心理作用,难道……真的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反噬”存在吗?
“锚定”……这个词让她心生渴望。如果真的有办法让她不再“虚化”,让她能脚踏实地地留在这个时代,留在惊鸿身边……
但那个条件——“不再轻易动用‘先知’去干涉重大的历史进程”。
林薇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许多画面:顾言笙阳光般的笑容和他最终悲壮的牺牲;陈锋沉默的守护和他挡在沈惊鸿身前的决绝;还有那些在战火中挣扎的、本可能逝去的生命……她知道未来的轨迹,真的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吗?
尤其是,她知道沈惊鸿未来可能面临的坎坷,知道这个国家即将迎来的新生与阵痛……让她袖手旁观?
她做不到。
可是,如果“因果反噬”是真的,她的干预,会不会给惊鸿,给他们努力想要守护的一切,带来更大的灾难?
一时间,林薇心乱如麻,仿佛站在了悬崖边缘,无论向前向后,都可能是万丈深渊。
沈惊鸿看着她的挣扎,心疼地将她揽入怀中。“别怕,薇薇。”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会在你身边。如果你不想合作,我们就不合作。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如果你觉得可以一试,那我们就一起去面对,弄清楚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他将选择权,完全交到了她的手中。
林薇依偎在他怀里,感受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和毫无保留的支持,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她抬起头,看着沈惊鸿深邃眼眸中自己的倒影,那眼神从迷茫逐渐变得清晰。
“惊鸿,”她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坚定,“我想……见见那个温守拙。”
沈惊鸿眸光一凝:“你想好了?”
“我不知道合作是不是对的,”林薇摇了摇头,眼神清澈而勇敢,“但我不想再这样被动地等待,被动地承受。我的身体,我的来历,是我必须面对的问题。既然他们可能知道些什么,那我就亲自去问清楚。无论是福是祸,总要弄个明白。而且……”
她顿了顿,握紧了他的手:“我相信你。有你在,我不会让他们伤害我。”
她的选择,不是盲目地接受合作,而是主动地去接触、去探寻真相。她要亲自衡量温守拙的话语,亲自判断“隐门”的意图。
沈惊鸿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勇气和决断,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他的薇薇,从来都不是需要被圈养在笼中的金丝雀,而是能够与他并肩搏击风浪的海东青。
“好。”他握紧她的手,唇角勾起一抹冷峻而温柔的弧度,“我陪你一起去。”
无论前方是龙潭虎穴,还是迷雾深渊,他们都将携手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