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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令一纸暗喻,如同拨云见日,为困顿中的东塘工坊指明了一条曲径通幽的生路。“清凉膏”之名既已犯忌,触了医药律法的霉头,便决计不可再用。李青禾行事果决,当机立断,将工坊内外所有涉及“清凉”、“止痒”、“祛痱”乃至“药膏”字样的痕迹抹除得干干净净。那枚惹祸的石印被磨平重刻,依旧是“青禾”二字,只是字形稍作改动,少了几分草莽,多了几分匠作的端正。

接下来,便是为这换骨不换髓的物事,寻一个妥帖安稳的新名目。

工坊内众人围坐商议,你一言我一语,却总觉不够稳妥。既要避开所有可能引人联想到疗效的字眼,又要能准确传达此物的特质,还需朗朗上口,便于传诵。周娘子提议叫“薄荷香脂”,张寡妇觉得“冰肌膏”更好,皆被李青禾摇头否决。“脂”字仍带妆药模糊之嫌,“冰肌”则过于张扬,易生口舌。

她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划动,深陷的眼窝里眸光沉静,似在反复咀嚼县令便笺中“日用香氛”、“其效自述”这几个关键之词。许久,她嘶哑的声音打破沉寂:

“便叫‘青禾润肤香膏’。”

“润肤”二字,只言其滋养滋润之能,乃是肌肤日常所需,与“治疗”病症划清界限;“香膏”定性,明确归属妆饰香氛之列,彻底脱离医药藩篱。而冠以“青禾”之名,则是要将这历经一劫、险些夭折的物事,与工坊、与她李青禾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既是信誉的担当,亦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名号既定,工坊再度运转起来。熬油、萃薄荷、调蜂蜡、冷凝、入盒、钤印……流程依旧,只是众人心中更多了一份谨慎与沉稳。新制的香膏盛放在同样的粗陶小盒中,盒盖上那枚略经修改的朱红“青禾”印记,仿佛也沉淀了几分风雨过后的坚毅。

李青禾又亲自斟酌字句,拟了一份关于“青禾润肤香膏”的说明,交由略识字的周娘子誊抄多份,以备客商询问。文中只强调其“选用清润瓜籽油、清冽薄荷等物精心调配,香气芬馨持久,用时肤感清凉滋润,乃日常呵护肌肤、添香怡神之佳品”,通篇不见半个“疗”、“治”、“毒”、“痒”字样。

然而,名声早已在外。先前“清凉膏”效用神奇,早已通过行商与用过的人口耳相传,深入人心。如今虽更名“润肤香膏”,明面上不再提及其对付蚊虫暑热的奇效,但知晓内情的人岂会不知此物妙处?那“清凉滋润”四字,在明眼人听来,与从前的“止痒消痱”又有何异?

果然,“青禾润肤香膏”一经面市,非但未曾因更名而受冷落,反而因其巧妙地规避了律法风险,使得那些原本因其“私药”之名而略有迟疑的妇人,也彻底放下了心防,敢于放心购用。

最先涌来的,依旧是那些消息灵通、脚程最快的行商。他们精明似鬼,岂会不懂这名称变换背后的玄机?反而觉得此物如今来历“清白”,更便于在各地铺售,订购数量有增无减。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本村及邻近村镇的妇人们,闻风而动,竟也形成了争购之势。乡间妇人,夏日里难免受蚊虫叮咬、痱子困扰,以往只能硬扛或用些土方,效果不显。如今这“香膏”既能解她们切身之苦,又顶着个“润肤香氛”的雅致名头,涂抹起来不觉粗鄙,反而平添几分意趣,价格虽不算极其低廉,但也在咬牙可承受的范围之内。于是,你买一盒,我购两盒,或用于己身,或寄赠外嫁的女儿、远行的亲人,竟成了风气。

工坊门前,时常可见挎着篮子、揣着铜板的妇人徘徊等候,就为能买上一盒新出的“青禾润肤香膏”。那场景,比之前售卖“清凉膏”时,竟还要热闹几分。可谓因祸得福,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

面对这骤然增长的零散售卖压力,周娘子、张寡妇等人既要兼顾工坊内缫丝、织布、制膏等一应生产事务,又要分神应对门市,难免左支右绌,账目记录也时有疏漏。

李青禾冷眼旁观数日,见那王寡妇——便是早年曾因妯娌口角被李青禾裁断公道、后来一直在工坊勤恳做事的沉默妇人——虽言语不多,但心思缜密,于银钱数目上尤其敏感,算账清晰,收纳铜钱时手脚利落,且性格沉稳,不卑不亢,面对蜂拥而来的顾客也能有条不紊。

这一日,李青禾将王寡妇唤至跟前,指着那盛放每日售膏收入的沉甸甸木匣,嘶哑道:“日后,这香膏的零星发售、银钱收纳、账目登记,一应交由你掌管。每日收工前,与我报账。”

王寡妇闻言,愣了一下,随即那常年劳作的、布满细纹的脸上涌起一抹激动的红晕。她深知这是莫大的信任,当下也不多言,只重重地点了点头:“娘子放心,我省得。”

自此,王寡妇便成了“青禾润肤香膏”的专管售卖之人。她在工坊临院门处设下一张条案,香膏、钱匣、账本摆放得整整齐齐。每日清晨开工,她便坐在案后,迎来送往。无论是大宗采买的行商,还是零散购取的乡邻,她皆能应对得体,算账分文不差,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稳妥。

到了傍晚,工坊内织机声、缫车声渐歇,王寡妇便会捧着她那记得密密麻麻的账本和沉甸甸的钱匣,走到李青禾面前。两人就着油灯微光,一枚一枚地清点铜钱。那黄澄澄的孔方兄倒入陶瓮中,叮当作响,声音清脆悦耳。

“娘子,今日售出香膏六十三盒,零散收入一百八十九文,李记商行定金五百文,共入账六百八十九文。”王寡妇的声音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

日数钱百文,甚至数百文!这还仅仅是香膏一项的零散与定金收入!李青禾默默听着,深陷的眼窝在跳跃的灯影下看不真切情绪,只那枯槁的指尖拂过冰凉的铜钱,微微停顿。

塘埂方向。 夜色笼罩四野。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工坊院墙之外的阴影里。 浑浊的目光…… 穿透窗纸, 依稀映出屋内灯下对坐数钱的两个妇人身影, 以及那满桌的铜钱和账本。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浸透了铜钱气息与账簿墨香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膏——……” 声音顿了顿, 似在确认这易名之物所带来的实实在在的财富。 “…——名——…” “…——钱——…”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品牌价值与商业收益的直接关联的深沉认知, 向下一点。 “…——实——!”

“膏名钱实——!!!”

声音落下。 他身影与浓夜彻底融为一体。 窗内, 王寡妇合上账本, 将钱匣锁好。 李青禾吹熄了油灯, 工坊陷入一片寂静。 唯有那库房中堆积的“青禾润肤香膏”, 在黑暗中默然散发着清冽的香气, 预示着明日又将是一场—— ……纷——……至——……沓——……来——……的——……争——……购——……与——……叮——……当——……作——……响——……的——……钱——……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