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妈”,沈星辰这辈子从未对着林婉怡叫出口过。过去那些纠缠着矛盾与隔阂的日日夜夜里,哪怕是在傅家不得不低头相处的时刻,她也只敢恭恭敬敬地唤一声“林阿姨”,更多时候,是将这个总是对自己带着审视、挑剔与敌意的女人,悄悄划在心底的“对立面”,默默抵触着、疏远着。可此刻,这声迟来的呼唤,像是冲破了重重枷锁,从她哽咽到发紧的喉咙里缓缓溢出,带着千钧般沉重的分量——有对过往所有针锋相对的释然,有对眼前这个不惜用生命护住自己女儿的女人,迟来许久的真心认可,更有满心满肺、沉甸甸的沉痛与感激。字字句句,都浸透着复杂到极致,却又无比真挚纯粹的情感,在充斥着消毒水味的沉闷空气里轻轻回荡。
就在她这声带着哭腔的呼唤落下的瞬间,角落里那台一直单调作响、仿佛也在为生命哀悼的心电监护仪上,那条近乎平直、几近失去生机的绿色波纹,似乎……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用肉眼捕捉地……向上跳动了一下!那幅度小得如同指尖轻轻拂过平静水面时泛起的一丝微澜,快得像是一场稍纵即逝的幻觉,若不是此刻有人死死盯着屏幕,根本无从察觉这转瞬即逝的变化。
然而,房间里的人们早已被巨大的悲痛裹挟。林外婆趴在病床边,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哭声嘶哑欲绝,每一声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撕裂开来,几乎要耗尽她全部的力气;几个舅舅背对着众人,宽厚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平日里沉稳如山的汉子,此刻却连抑制哽咽都做不到,压抑的悲泣声在喉咙里滚动,听着比放声大哭更让人揪心。每个人的心头都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绝望巨石,谁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留意仪器上那个细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波动。那短暂的一丝起伏,很快便又恢复了之前的平缓无力,仿佛刚才的跳动,只是仪器在沉寂中出现的一次偶然误差,悄无声息地淹没在了一片悲戚里。
紧接着,被傅凌川稳稳抱在怀里的小清玥,圆溜溜的大眼睛像两颗浸了水的黑葡萄,一眨不眨地盯着病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奶奶。她还太过年幼,不懂什么是生死离别,只懵懂地觉得眼前的奶奶和平时完全不一样——没有了往日里偶尔会对着她露出的温柔笑容,没有了会轻轻揉她柔软头发的温暖手掌,更没有了会把她搂进怀里、给她讲小故事的熟悉身影。忽然间,她似乎想起了不久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傅家的花园里,奶奶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身上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暖暖的怀抱裹着她,让她觉得格外安心、格外踏实。想到这里,小清玥的小嘴一瘪,豆大的泪珠瞬间从眼眶里滚落,顺着粉嫩的脸颊滑下来,砸在傅凌川的手背上,带着一丝微凉的温度。她带着浓浓的哭腔,奶声奶气地、一字一顿地,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哀求:
“奶奶,奶奶,你怎么了呀?玥玥想你了……玥玥最喜欢你抱着我了……暖暖的,香香的,还软软的……你快睁开眼睛看看玥玥好不好?玥玥以后都听你的话,不调皮了……”
孩子天真无邪的话语,没有任何华丽的修饰,却像一把最锋利也最柔软的刀,精准地剜在每个人的心上。那稚嫩的声音里满是纯粹的依赖与思念,与此刻房间里沉重到窒息的悲伤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像是一根细细的针,刺破了所有人强忍的坚强,让原本就撕心裂肺的悲声更添了几分恸彻心扉。林外婆哭得浑身发软,几乎要背过气去,被身边的亲戚紧紧扶着;舅舅们红着眼眶,纷纷别过头去,不忍再听这让人心碎的童言,指尖却在不知不觉中攥得发白。
仿佛是受到了妹妹的牵引,站在傅凌川身边的傅明聿和沈知屿,也仰着小小的脸蛋,清澈的眼眸里蓄满了泪水,一眨不眨地看着病床上气息微弱、毫无生气的奶奶。两个孩子已经懂事不少,隐约知道奶奶此刻正遭遇着巨大的危险,心里满是难以言说的恐惧与难过。他们强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小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着,带着抑制不住的哭音,一声接一声地、带着满心期盼地喊了起来:
“奶奶……”
“奶奶……”
“奶奶……你快醒醒好不好……”
三个孩子稚嫩而悲伤的呼唤,像三股清澈却带着刺痛的溪流,在充斥着成人压抑哭声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碎。每一声“奶奶”,都承载着孩子们最纯粹、最直接的牵挂,撞击着在场每个人的心房,让空气里的悲伤愈发浓重,几乎要将人彻底淹没。
而就在这三声带着哭腔、满是期盼的“奶奶”落下之后——
“滴——!”
心电监护仪突然发出一声尖锐而清晰的提示音,划破了房间里悲伤的主旋律,像一道惊雷,猛地炸在每个人的耳边。
紧接着,那提示音变得愈发急促起来:
“滴滴——!”
“滴滴滴——!!”
绿色的生命曲线骤然间变得起伏剧烈,不再是之前那般平缓无力、几近直线,而是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快速上下跳动着,越来越快,越来越有力,越来越有节奏。那急促的声响,像是在宣告着一场生命的逆转,又像是在回应着孩子们的呼唤,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震耳,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哭声与抽泣!
原本还在监护仪屏幕上有气无力微弱跳动、几近于一条冰冷直线、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归于沉寂、再也寻不到半点痕迹的心电波纹,就在所有人都被浓重的悲痛与绝望裹挟,连呼吸都带着沉重哭腔的时刻,猛地、毫无预兆地、如同被瞬间注入了某种强大到不可阻挡的生命力量般,骤然间开始重新跳跃起来!那股力量来得迅猛而决绝,像是沉睡的火山突然喷发,又像是被压抑到极致的生机终于冲破了桎梏,带着不容置喙的势头,打破了之前的死寂。
那跳动再也不是之前那般细弱如蛛丝、毫无生气,仿佛随时都会断裂,而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与顽强不屈的韧劲,从最初缓慢得几乎能数清每一次间隔的微弱起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急促而密集;从之前微弱到需要眯起眼睛才能勉强捕捉到的细微波动,一点点向上攀升、不断强化,变得越来越有力、越来越掷地有声!每一次跳动都比上一次更具张力,每一次起伏都比上一次更显鲜活,仿佛在与死神奋力拔河,拼尽全身力气也要挣脱那冰冷的束缚。
绿色的曲线在漆黑的屏幕上划出一道又一道鲜明而充满力量的弧度,时而急促上扬,时而沉稳回落,每一次向上的跃升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生机,像破土而出的嫩芽顶开了坚硬的泥土;每一次向下的回落都暗藏着顽强的韧性,像是蓄力之后的再次冲刺。那曲线不再是毫无生气的平缓线条,而是充满了生命的律动,像是在尽情舒展被压抑许久的活力,又像是在奋力宣告着生命的回归,每一道痕迹都写满了“不放弃”的执着。
一旁的监护仪也随之爆发出连贯而清晰的提示音,“滴滴滴——滴滴滴——”,节奏明快而急促,带着鲜活的张力与振奋人心的力量,再也不是之前那单调得令人心灰意冷、仿佛在倒计时般的沉闷声响。这急促的提示音在这除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外便近乎死寂的房间里,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惊人!那声音像一道穿透浓重黑暗的强光,瞬间刺破了笼罩在众人心头的绝望阴霾,又像一阵突如其来的惊雷,震得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正在抹泪的手顿在了半空,压抑的哽咽卡在了喉咙,悲痛的呼喊停在了嘴边,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投向那台正在发出强烈生命信号的监护仪,连呼吸都忘了调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