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缨将衣袖下的手心狠狠一掐,微垂着颈儿,目光虚看着地面的影儿,殿内烛火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地面,如同皮影戏中纠缠的角色。
自己像一个误闯桃花园,惊扰到一对璧人的小丑,及至这一时,面前的两人在她脑中才算真正地清晰起来。
这是一对有过婚约的青梅竹马啊!她好像成了他二人禁忌关系中的调剂品。
陆铭章叫宫人领戴缨下去,等人走后,殿中只剩他和赵映安两人。
他走到一张靠椅前,坐下,身体向后靠着椅背,头往后仰,手覆着额,遮住眼,因着吞咽的动作,喉结上下滚动。
再无一点臣子该有的恭顺态,全身上下都是逆桀和放肆
“我说过罢。”陆铭章的声音懒懒地从喉间发出,“叫你别把手伸太长。”
赵映安脸上堆起笑:“不过是见你醉得厉害,就把人叫来,在你身边伺候,并无别的什么,怎的这也不行?”
陆铭章调整坐姿,抬眼看向赵映安,冷笑道:“你打得什么主意,当我不知?”
因着这句话,赵映安心里一瑟缩,她心里的想法被他一眼望到底。
她在探他的态度,一小步一小步去试探,想看看他能忍到什么程度,能退到什么程度。
在他适婚之年,陆家为他相看了女方,定下婚期,在外人看来,他是一个极度自律,规行矩步之人。
但她知道并不是,那只是他呈出来的表象。
对于不值得他费心之事,他会按照正经的轨迹去走,或是听由安排,因为无所谓,实际上,一切都在他的掌控内。
他的城府和野心,并非源于个人私欲的无限膨胀,而是,在其位,谋其政,行其权,尽其责,一切行为皆有章法。
他甚至会用一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权术手段去打击政敌,因为他认为这些必要的牺牲是为了整体的稳定。
后来,那女人意外死了,他心里清楚,没说什么,这样的“不幸”再一次发生,他仍未有任何表态。
从那之后,对于族中给他相看的女方,他都找各种理由推拒,堂堂大衍宰执,后院却无妻室,孤身到现在。
直到有一日,她听说他欲纳妾,心里有一瞬不安,可再一想,区区一个妾室,不当什么。
然而,这个妾室似有不同。
为了那女人,他对她当面言语威胁,她对陆铭章有着很深的情感,近乎偏执地想要占有。
然而,不得否认,她忌惮他。
是以这一次,她不敢如同前两次那样,她需小心地试探,再看陆铭章的反应。
她一直以为,因着她太后的身份,无论她做了什么,他都会替自己掩护和维护,因为,她代表了皇权,他维护的不是她个人,而是整个统治阶层。
若他对那小妾的态度无关紧要,那么好办,杀了。
若他对那小妾的态度眷顾在意,那么这女人……更该死!
而今夜,就是她的又一次试探,他醉了酒,她让人将那女人接到宫里,她再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姿样出现。
这一次……她要探他的心。
在那女人来之前,她适时地进到里间,看着榻上醉沉之人,不知是不是饮酒太过,哪怕闭着眼,他的眉心也是蹙着。
她坐到榻沿,伸出手,缓缓探过去,想要替他抚平眉间的忧思。
指尖距他眉心一厘时,那双眼陡然睁开,毫无征兆之下,“啪”的一声,她的手被他重重打开。
赵映安手上发麻,心尖发颤,在她和他都未来得及开口的情况下,殿前响来脚步声。
那女人来了……
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她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慌乱。
于是,她很快有了决断,这个叫戴缨的女子,绝不能留!
她将思绪转回,面对陆铭章的质问,解释道:“我能有什么心思,知道你疼这丫头,想你又醉成这样,旁人来伺候,你不一定瞧得上,这才想着把你的人接进宫里,一番好意,你不领情就罢了,怎的还质问起来。”
陆铭章又岂是随她几句话能糊弄的。
“你心里怎么想的,你清楚,我也清楚,你若好好当这个太后,便好好当,若是腻烦了,就滚下来,我仍是那句话,大衍不能没有皇帝,却不是不能没有太后。”
陆铭章站起身,离开前又丢下一句:“从这一刻始,她身上但凡发生一件不好的事来,我都记到你头上。”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
对于陆铭章来说,他的行止准则,构筑于“君臣”的纲常之上,所以,赵映安量准了无论她做得多么过分,陆铭章不会将她怎样,然而这一次,她不确定了。
清冷得被夜色快要吞噬的殿宇,宫人们于殿外垂手侍立,敛着眼皮,像是一具具没有生命的提线木偶,夜风穿过长廊,带来远处更漏的余音。
散着昏黄光线的殿内,是一声接一声的碎响,重重地砸在地上,靠近门首的一名宫侍,活动他那眼珠,往里瞟。
碎瓷片,歪倒的桌椅,折断的灯台,一地狼藉……
……
回程的马车里,戴缨打起窗帘,往外看,他们已经出了宫门,行于整阔的街道。
不是她对深夜的街景好奇,而是不想同身边人对上目光。
陆铭章也没说话,他看了她一眼,然后收回目光,端坐不语。
车里很静,长安坐在车辕,驾着马车缓缓往回赶。
陆铭章端坐着,心道是不是要说点什么,可转念一想,说什么呢?说多了倒显得他惧内似的。
他长她那么多,怎能被她拿捏住,那也太不像样,这个头不能开,否则日后更难哄。
思索一番,决定默着脸,闭嘴不言。
回了一方居,戴缨先一步进到屋里,径直去了里间。
陆铭章身上酒息很浓,在下人们备好热水后,转身去了沐间。
待他沐洗更衣毕,入到里间,揭起床幔才发现榻上空着,衾被蜷着,连点余温都无。
他一声不言语地入榻,靠坐着,直直看着虚空的某一处,也不知在想什么,坐了没一会儿,又起身,趿鞋下榻,走到门边打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