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年关,船运行的生意反倒愈发红火起来。有孙二娘在,池月也不必日日往外跑业务,索性踏踏实实在船运行里整理账册,规划新的航行线路。
阿珠将最后一位客人送走,天早已大黑,她赶忙关上院门,进了屋子仰面躺倒在炭盆前的软榻上,连声感叹赚钱不易。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跳起来,“阿月姐姐,前两日四海货栈的掌柜来订舱位,说年后要往倭国发一批货,你怎还答应他了?我们哪里还有舱位给他?”
池月正埋首翻查航海图志,闻言头也不抬:“送上门的生意怎能拒绝?他若是因此寻了别家,以后还能回来?”
“那我们这是又要买船了?”
“眼下已经欠了温氏船行一屁股债,我哪里还敢问他们买船?”
阿珠面上焦急,“单子已经接了,那可如何是好?”
“那就分包呗。”
“分包,是什么意思?”
“年后,明州有一趟船途经温宁去往倭国,他们船上还有空余舱位,我们出个随行人员便成。”
“都是船运行,他们凭什么帮咱们?”
池月抬起眼眸抿嘴轻笑,“你好好想一想,每个船运行的船是有限的,航行路线自然也是有限的,倘若我们没有舱位,或载货量还不够撑足一艘船,再或是暂时未开通那条线路,那么同行之间便有了合作共赢的可能性,做生意各凭本事,可不仅仅只是单纯的竞争关系,你说是不是?”
阿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又点点头。
池月瞧她的模样,笑得开怀,“好了,咱们回家去,你定是饿了,吃饱了才能想得明白。”
二人吹熄烛火,浇灭炭盆,裹了披风匆匆将门锁上,便往回家的路上走。
咸湿的海风到了年关底下,也似乎被陆地上的热闹焐热几分,沿街的商户、临时的摊棚,无不挂起各式灯笼,羊皮灯上绘着喜鹊登梅的图样,映得来往行人的脸上也喜气洋洋。
正值饭点,街道两边的酒肆里人声鼎沸,蒸腾的热气裹着酒香扑面而来,几个穿着崭新棉袄的稚童绕着空地上的枣树玩着游戏,手中红艳艳的糖葫芦在灯火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嬉笑声中夹杂着一首又一首耳熟能详的童谣。
“傩翁傩母,逐疫出户。金鼓咚咚,把鬼吓懵。前门赶‘懒’,后门打‘散’。爆竹一响,妖祟全躺!迎来新桃,吃得饱饱!”
......
“初一生,初二长,三郎为民响当当。照得月儿圆又圆,临街嬉闹喜洋洋。新衣新帽都备好,等得新春亮堂堂。”
池月起初并未在意,听着听着,脚步却渐渐慢了下来。
“姐姐怎么不走了?”阿珠神色担忧地询问。
“我总觉得方才的童谣不对劲,三郎是谁?温宁可有这号人物?”
阿珠不知所云地摇了摇头,“我不曾听过,怎么了?”
“三郎为民...临街...”池月脑中一个激灵,“对,三郎,指的是赵临,这其实是一首藏头诗,‘赵临新登’!”
“那不是三皇子殿下?”
“嗯,竟然传到温宁来了,可想而知晋安城是何等状况。况且这童谣表面上赞扬三殿下受民爱戴,但如今陛下仍在位,立储之事尚未定论,如此传唱实则是将他置于风口浪尖,极易招来祸端。”
阿珠若有所思,旋即狡黠一笑,“姐姐何必这般操心?咱们远隔千里,根本帮不上忙,咦,你莫不是在担心陆大人?”
“胡说八道!”池月没好气地反驳,脚下的步子却不自觉地加快。
阿珠追上两步,语气颇有些惆怅:“姐姐,我们何时能偷偷回晋安城一趟?我想钱嬷嬷,画屏,巧萤,沐秋,往年除夕,我们几个都在一块儿,还有大小姐,你不也很是挂念她。”
“此刻回去还不是时候,如今的晋安城波诡云谲,一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不过,咱们可趁乱送些东西回去,也算报个平安,省她们日日忧心。”
眼下三皇子派系恐怕发愁得紧,谢相应是早将自己抛在脑后。
至于陆宣,池月仍拿不准他对自己的心意,他是完完全全的阴谋家,或许还如同许多主角那般有着一段悲惨的身世,以至于他隐姓埋名步步为营地走到如今这一步。
他曾字字铿锵地表达着爱意,却始终不愿彻底剖开内心,这样单方面自我感动的爱,她断然消受不起。
但终究是她欠了人情债。
不知不觉,二人走回小院,不曾想门前竟挂上两个硕大的红灯笼,院子里叽叽喳喳一片。
面前的木门吱呀一声大开,温彦白咧嘴笑:“你们若是还不回来,我们便要亲自去船运行接你们了!”
“娘亲,阿珠快来吃烤羊腿。”温尊一脚跨出门槛,拽着池月与阿珠进了门。
廖哥与孙二娘并肩坐在院子一侧的火堆旁,一边转动着铁制的烤架,一边旁若无人地窃窃私语。
温彦白指了指他们二人,又朝池月眨了一下眼,用口型说道:“有猫腻。”
池月噗嗤笑出声,此时孙二娘才面色羞赧地站起身,与廖哥异口同声地招呼道:“你们可算回来了!”
二人尴尬地对视一眼,也不知是不是火光的原因,映得他俩红了脸。
池月赶忙岔开话题,“二娘,你怎么提前回来了?不是还要三两日的功夫?”
“说来话长,我也没料到生意这么快便谈妥了。”
“对了,你小弟可到温宁了?”
“明日午时,我去码头接他。”孙二娘说话一向大大咧咧,今晚却稍显柔和了些,“要不是当初东家给的银钱,让我替小弟寻了好大夫,他这老毛病还不知要拖到几时,如今病情刚刚好转,便着急要来温宁当面感谢你。”
池月半拥着温尊在温彦白身侧的矮凳上坐下,“二娘,此话差矣,他最应当感激的人是你才对。”
“感谢谁都一样,只要他有那份心,我这十来年就没白疼他!”
廖哥或许也听说了些孙二娘的往事,眼底显出心疼之色,忍不住插嘴道:“明日午时,我跟你一道去码头,你小弟来了温宁,我正好尽地主之谊,好好款待他一番!”
“啊?”孙二娘还没反应过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早我来寻你。”
其余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又嘻嘻哈哈地笑开了。